她死后第二年 第43节
但岑妄没空理会小厮。 他拿着清单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就这样垂落着,连清单都有些拿不稳,仿佛晚秋枝头遥遥垂落的枯叶。原本松弛到没了人气的精神现在也鼓胀起来,像是死寂了千百年的火山突然活跃了起来,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气一直往上顶着,顶着,总有一天要喷到火山□□发出来。 又或许,那股气已经顶到了。 小厮看着岑妄激颤的肩膀,默默拎着东西往后退了下去。 但岑妄一直都没用动,可是他人未动,目光确实极其得忙碌,若这目光是有形的人,那它的步履定然是慌张匆忙的,在人群钟穿梭躲避追赶,只为了盯住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阿萝。 是好久不见的阿萝。 岑妄告诉自己的同时,心里生了道渴望。 上去啊,上去打个招呼,说声话,没什么要紧的,她身边又没有其他碍眼的人,你现在也碍不到她了,她都愿意请你吃喜糖了,所以只是说句话而已,她不会与你生气的。 岑妄渐渐被这道声音说服了,他慢慢提起步子往前走去。 火山动了起来。 小厮立刻警觉起来,迈着小碎步跟在岑妄身后,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了,岑妄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说是七魂六魄都丢了个干净,只剩几根细韧的鱼线牵引着他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他又忽然不动了,因为岑妄看清了桑萝如今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面料缎子上还绣着蹦蹦跳跳的兔子,领子上围着一圈白白的绒毛,暖暖地托着她的脸。 她的乌发间缀着石榴红的簪子,手里提着一盏还未亮起的兔子灯,还有几包肉脯梅子这样的零嘴。 她整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在准备辞旧迎新,扫去一年晦气,以龙马精神跨过新年。 而不似他,一身重孝的粗麻旧衣,满脸都是消沉郁色,路人看了都要避之不及。 这样的人何必还要出现在桑萝面前呢? 岑妄喉结感到了一丝的干涩,他踉跄退后两步要转身走,却不想撞了人,他也不想抬头看个究竟,只低声道歉。 粗麻重孝服也让人分辨不出岑妄的身份地位,被撞的人也就毫无顾忌地‘呸’了声‘晦气’,冲着岑妄道:“大过年的,老老实实在家里守孝不行吗?非要跑出来干什么?” 岑妄的脸色难堪了起来。 这声倒是惊动了宁萝,她提着兔子灯回头一看,她不大熟悉岑妄的身形,只是那身重孝实在由不得她不想到岑妄,因此她多看了眼,就见重孝之人低垂着头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小厮已经叫喊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世子爷又不是故意撞你的。” 宁萝变了变脸色,未及多想就拂开人群,一把抓住岑妄的手,岑妄这些年在军营里养出的下意识还在,宁萝手才探过去,岑妄就反抓过去想把她一个过肩摔摔在地上。 但这一个转身的过当,对上那双眼,岑妄就明显愣住了:“阿萝?” 宁萝叹气:“你跟我过来。” 不用任何的理智与思考,岑妄就跟着宁萝走了,街上熙攘,彩灯悬挂,唯有他们像两条游鱼要拂开人流海洋,归到他们的去处去。 宁萝把岑妄带进了个僻静的巷子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松了手,后退一步,与岑妄拉开了距离,岑妄的手指骤然空落,才熟悉起来的触感又被冷风取代,他有些失落地蜷缩了指头。 岑妄道:“阿萝……” 宁萝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现在叫宁萝,不姓桑了,以后不要叫错了。” 岑妄也不大意外,早知道宁萝是要扔掉桑姓的,只是她始终没有告诉过他要改姓什么,现在她愿意告诉他,还和他说‘以后不要叫错了’,这让岑妄高兴了起来。 紧接着,宁萝就叹了气:“岑妄,你真的不必如此。” 便是岑妄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宁萝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岑妄,他瘦削了很多,因为本来就长得高,因此显得他整个人有种空荡荡的寥落感,再加上一身的重孝,配着岑妄的模样,仿佛零落的花瓣,有种即将湮灭的破碎感。 他的须发应该也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了,也是,重孝的人按规矩是不该打理须发的,以示因为亲人逝去后,自己悲怆得连活下去的劲头都没了。 但岑妄的模样,不是走个流程规矩,而是他当真没了那种劲头。 何至于此呢? 宁萝道:“你还有王府,还有锦端,你生命里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要担的责任,若你当真因为我而消极怠慢,误了大事,反而是我的不是了。岑妄,你要学会向前看。” 岑妄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宁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站在那看着他。 那瞬间,宁萝忽然有了个错觉,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那条小巷子里去了,只是俯视人的,与仰视人的,换了个个。 现在,是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岑妄了,岑妄就那样柔弱无害地露出了他的弱点,如果宁萝愿意,她可以用一切语言去羞辱他,去践踏他。 而他本就在悬崖摇摇欲坠了,宁萝几乎可以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地去摧毁他。 第五十四章 只可惜, 宁萝并非那样的人。 她收回落在岑妄身上的目光,将它轻轻落在巷口,巷子内幽静清寂, 可巷子外人流来去,叫卖喧嚣声仍旧不绝于耳,仿佛这个巷子是从集市中挤出的气泡, 因为与喜气热闹毫不相关, 因此 要被捏碎丢弃。 宁萝深吸了口气,对岑妄道:“其实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她轻笑, 意味不明:“我理解你的不甘心,我们确实对彼此充满了误解, 你误解了我, 以为我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 与叶唐有染甚至不惜与他私奔。而我也误解了你和宝珠,你的那些风流。说你是轻信了传言,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岑妄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道:“我是去查过你与叶唐的事, 只是确实什么也没查出来, 反而知道了你不是完璧之身,所以我才误解了。” 宁萝笑了笑, 道:“徐氏的手段确实不算差, 后来桑至也在帮忙遮掩,后宅那么深,若是主人有心掩盖真相, 你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 很和缓的语气, 和缓得不像是宁萝说出来的, 岑妄那颗才活泛了起来的心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因为他总觉得宁萝的话后应该跟着个‘可是’。 果然,那个‘可是’很快就来了。 宁萝道:“可是这恰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缘分的,岑妄,你说是不是?我们之间相隔千里,却有婚约,也算配得上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了,可是后来婚约没了,月老好容易系上的红线就这样被轻轻一扯就断了,月老的红线怎么会断呢?这不就说明你我之间缘分已尽吗?” 岑妄的喉咙里立刻挤出声音来:“不是这样的,阿萝。” 可是该是怎样的呢? 岑妄说不出来,只是眼前朦朦一片,好像下了场大雨,他在雨里煎熬着,宁萝却已经进了屋檐,浑身上下没沾到一点水珠子,就那样看着他在雨里冷得发抖发颤。 不是这样的。 他只能又徒劳地在心里说了一次,喉间的酸涩,鼻尖的酸涩像是千万斤的巨石堵在洞口,把他的言语堵住了。 宁萝又道:“其实这件事,也就这样了,我也不想太在意。究其原因,或许也是因为我上辈子的苦难归咎不到你身上去,从与我取消婚约关系开始,你对我来说就是陌路人,我不能要求陌路人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所以也不会怪你。” “相反,你能喜欢上我,其实我很高兴,我觉得真的挺好的。我是个亲缘很薄的人,记忆里开始就一直都被人欺负着,因此有时候被欺负疼了,也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不好,所以才会被那么多人喜欢。虽然后来我也告诉自己,自己活自己的,管别人的目光干什么。” “可是,岑妄,你能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尤其是你告诉我,你是在上辈子就喜欢了我,上辈子你对我的误解多深啊,我们都没正经地说过话,我又没给过你好脸色,你还能喜欢我,这说明我真的很好,讨厌我的人都是没眼光的人。你有这样一份肯定,我觉得已经足够弥补那些误解带给我的伤害了。” 岑妄忽然道:“可也只是误解一事对吗?” 宁萝便沉默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沉默,因为岑妄很快就察觉到在他开口时,他们之间还算和缓的气氛又迅速地凝固住了。 半晌,宁萝方道:“岑妄,我们之间只能如此了,我今年是要和林深一起守岁过除夕的。“ 岑妄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他的目光又低垂了下去,可只是顺势地合了合下眼,睫毛处就挂落了几滴雨,岑妄下意识探手想去接这无根之水,若是真下雨了,可不能让宁萝淋着…… 他是这样想的,只是那手摆了会儿,掌心内还是空落落的。 宁萝叹了口气,把一块帕子放在他的掌心。 岑妄这才反应过来是他哭了,刚才落的不是雨,而是他的泪。 宁萝道:“你还是想开些,别这样让人瞧了就坐立不安。” 听到宁萝这话,岑妄才陡然明白过来宁萝为何今天会主动来接触他,把他带到这条巷子来说‘悄悄话’,还变着法子开通他。 原来如此! 原来宁萝以为他是在使苦肉计! 岑妄委屈地连眼泪都不抹了,哭道:“阿萝,你没有心,我哪有使什么苦肉计,你不要做我娘子了,我就是没了娘子,我给我娘子真心实意地守个孝怎么了?就是你现在立刻离开锦端,再不回来,不知道我现在的光景,我也会把这孝守完。” 他大约真是委屈极了,一个大人,哭着哭着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搭起来,倒把宁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居然这么大,竟然把岑妄给欺负哭了。 宁萝尴尬地想去安慰岑妄,岑妄却忽然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头撇了过去,十足不想见她的模样,可是那抽抽嗒嗒的声音分明还在委委屈屈地控诉宁萝。 宁萝有些头疼。 岑妄却道:“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他这个样子,叫她如何离开,宁萝只得站着,瞪着岑妄。 岑妄道:“我这几个月都很认真地想入梦,可大约是真的精神不济,连觉都是少的,所以入梦也难,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纵然不知道,纵然又是个阴差阳错,我想我也是给你造成了伤害,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你就当三年守孝是我在赎罪好了。” 宁萝道:“倒也不必,我前世也是杀了你的,那些仇我也报了的。” 岑妄听了这话,轻轻摇了摇头,道:“可是你也死了,那就不算数了。” 宁萝还要说些什么,岑妄却是在哀求了:“阿萝,我求求你离开吧,我快要撑不住了,我不想再丢一次脸了。” 宁萝愣了一下,想看岑妄的神色,可是他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脸埋在了膝头,高大的身影以这样的姿势蜷缩起来,格外得局促可怜。 宁萝只好点点头,转身往巷口走去,忽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宁萝忙转身,就撞进了岑妄的怀里。 他长手长脚的,胸膛也宽阔,能把宁萝整个人给兜住,按着她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烟花爆竹,怎么也静不下来。 在宁萝伸手推开他前,岑妄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抽泣后的沙哑,他道:“不想祝你与林深百年好合,我只能祝你日后幸福美满,得偿所愿。” 可是他又如何不知道宁萝的得偿所愿里包括了与林深的百年好合呢? 岑妄说完后就飞快地伸回了手,然后默默地又走回了巷子的原处,重新蹲了下来,仍旧是双手抱着膝盖的姿势,仍旧撇过头不愿看着宁萝。 好像再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舍不得宁萝,一定要把宁萝强留下来似的。 宁萝不知再说什么比较好,又或者其实什么都不说更好,她看了岑妄几息,便离去了。 岑妄的耳朵敏锐,就算宁萝的脚步声再轻,他也把鞋底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耳朵再敏锐也是有个限度的,因此那摩擦声也渐渐地没了。 岑妄知道宁萝确实走了。 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妄咧开嘴,想笑,可是眼泪又不值钱似的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