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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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桌上已经有三个幺鸡了。黄友欢抬头望了一眼李杰,等着他打出来一张牌。他的两只胳膊都搁在桌子上,虽然大家都是警察,也很熟,但这样还是比较职业一些。黄友欢的眼角有点涩,这时烟灰在他发黄的指间的烟头上快速地生长,像一颗生病的橡皮附在细细的白色铅笔上面,在嘴角的一侧亮着。灯下他深皱着眉,右手五指并拢地蜷着,握成一只鹈鹕的嘴,那里面含着刚刚抓上来的鱼一样的未知数——他希望是五饼。 烟徐徐地升起来,像个腰细的姑娘在画上跳舞。黄友欢几乎不抽烟,但很奇怪,他能闻出各种烟在燃烧中传出的味道,至少是大部分。很多人不信,靠这个功能黄友欢赢了不少顿饭。忘记说了,黄友欢从小一个耳朵听力障碍,但是并不严重。当升腾到戴着绿色帽子的吊灯灯泡附近时,它俯下了身子。灯泡很亮,是白色的节能灯。那光就像是一种传说中的纯洁。有些姑娘很可能会被钱一样的犀利的亮击倒,顺势伏在阵地上,但她的头依然向上伸着,像棵绿豆芽的头。这让黄友欢想起他曾经见到的一幕:诗雅的头发垂下来,像一个白色的甜瓜被头发一样地的琵琶弦遮着一部分脸。也许几个月以后的一次某个活动室的小姐也是这样子长头发半遮脸,刚一坐下,从李杰留着的硬骆驼盒子里红红地抽出一根,姿势顺溜得像是柜员机里拿出自己的卡,又像是看见你就躺下,熟练地脱衣并且喊着快点快点,她的手像个探雷器一样能探出打火机埋得多深,便一把挖了出来,点火就像是剪断一他根引线,然后长吁一声,很舒服的看着就好像烟里面有她向往的巴黎的景色。 黄友欢过去当过兵,泰缅战争只接到个尾巴,从有限的经验判断,他觉得这女人肯定吸过毒。接着他感慨她像一个围棋棋手一样一个随手准确地把打火机投在两个酒杯的中间,打火机尺规做图一样垂直地等分了两只又接近圆也接近方的的白色酒杯,一杯里面还有一半掺了康师傅的芝华士。当然,这里的芝华士和我们一样,都是出来装的。这女的是李杰点的,嚣张得有些漂亮,这个黄友欢得承认,有时候他特别会在这种场合发现一些适合给导演演女主角的人选。这里的规矩是买单的人不一定有权第一个挑选,和交际的原则一样,这是主随客便的潜规则。黄友欢坐在这个女的旁边,问她叫什么,她说叫小小。黄友欢就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喝了几杯后李杰就会开始唱他总是第一个唱的泰国国歌,他是新移民,特别喜欢显摆自己对新祖国的忠心。黄友欢随便听了几句,装着跟着哼哼。然后大家堆雪人一样地把笑集中起来,开始勾兑业务。 识相的小姑娘就会说自己去换下衣服,时间进入盛世,黄友欢就随便和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小聊起了。刚问她会不会说泰语,坦率地讲这里黄友欢自己应该首先尴尬一下的,毕竟他们已经用泰语聊过几句了。但她像个韩国人一样G点长在嘴上。她开始那一夜最伟大的表现:她沉默了一下下,看着刚刚从嘴一样的飞机上下来的烟说,泰国人说泰国话。黄友欢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喝了几杯,玩了几圈骰盅,黄友欢说最近有部美国片子《穆赫兰道》不错,她说出来卖迟早是要还的。黄友欢说因特拉肯冬天挺冷的,她说我们曼谷更热。她的嘴像枪一样顶在黄友欢强装逼格的头上,像是命令他立即愚蠢起来,而且不准变回来。但黄友欢那天确实是刚刚看完那本格雷厄姆的《聪明的投资者》然后被他们叫去唱歌的,而且他是带着它去的,只不过把它一个人留在车上了。这本书黄友欢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买到。 然后小小唱歌,一边唱一边脱。大家看完了,黄友欢说,完了。这时李杰也唱完了,听见说话就过来掺合,指着来的一位朋友说A总是泰国股市的大鳄,从1个亿炒到了500万。然后一个人放肆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独特,有些鹰一样地委屈在里面。小小的醉眼更加轻蔑了,她说,你有我惨吗?我满仓男人。黄友欢笑着说我听说中国股市有一种品种叫B股,谁要是满仓岂不是搞笑?小小说你满仓中国的ST股,又说那位大鳄满仓STB股。她真的醉了,因为后来为了争论后市到底看多还是看空他们真的差点打起来了。而小小已经抱着房间的柱子睡着了。 诗雅走后,这里应该没有人比黄友欢更渴望爱情。难道小小想和他PK等下在床上谁更有力气?黄友欢原来认为KTV包间是曼谷最温馨的人际环境,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现在这里像个战场。这公平吗?人吃人难道已经渗透到这最后的角落了?他不明白。他只能祈望等一会儿李杰双唇也是轻轻往上一吁,不要把她带出去,把她留给自己。 也许她就是故意的,因为她也是个生意人,可能不满足于常规的小钱,她懂得挑衅男人的征服欲就可以收获更多,也许她的父亲还真是等着钱动手术呢?这是黄友欢后来带着她从这家“南国春”出来后被风一吹突然想到的。她不肯出台,还一直坚持,在李杰反复打开钱包期间,她语气坚挺,但我也察觉到了她眼中地犹豫。装逼是一种金属,而且耐高温。直到黄友欢攥紧了她的手腕,她疼得翻白眼,但仍然坚持看着天花板,黄友欢觉得自己的眼神应该扎得她更疼。后来她轻声骂了一句人渣,黄友欢说,李总,她叫你。她实在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气氛开始缓和起来,暧昧慢慢走进来。李杰曾向大家夸耀她其中的一条腿就像火电厂的烟囱,又直又白,但是需要烧开——等下一幕的开始?李杰在饭局上把这个叫做“早睡早起”,早晚是睡,不是老板就是客户,早点睡就早点崛起。当时桌上还有他带来的另外一个女的,那女的对此笑意盎然。这说法对吗?黄友欢曾经想过,再过两个小时以后就是凌晨两点将会有个他一边下着雨一边开着黑暗的车一边拼命地听着香港歌手陈奕迅的《浮夸》一边想着这个命题。这是不对的,开到社区门口时他关掉了比亚迪送的那个一块钱的车载MP3时就决定了这个看法。门口的保安好像在打瞌睡,屋村他住这一座。 黄友欢对中国麻将并不精通,但有时候李杰有事求他,就会拼命给他喂牌,让他胡,还夸赞他牌技超人。他有时候挺享受这种浮夸,有时候又觉得实在是有点浮夸。此刻他手里有三个二条,一个三条,其他的都成牌了,这一把他第一张牌打的就是幺鸡,孤苦伶仃的幺鸡。想不到后来会抓到这么多条子。一个孤幺鸡么,他想不到它能改变小小常常无所谓的看不起的命运。 我叫小小,记得第一次老黄把我介绍到这个圈子的时候,他们都说你这个姓很少嘛。我微微地一笑。在矿上做销售的时候,为了练这个笑,我在家里厕所的镜子上画了好几个坐标,后来当我觉得差不多达到了著名画家冷军那幅《关于微笑的设计》的效果时,我的衣服已经由普通货转向大牌。每次出门前,我都先看衣服整齐不,然后用手指蘸点神仙水,抹抹两只颧骨。人白嘛。 来曼谷已经快十年了。初小毕业的我分配在达卡一家军工企业,造炮弹,住男女混杂的单身楼。有一天暴雨,我把一个醉倒在楼梯口的小姑娘搀进了我的宿舍。我什么也没有做,还帮她洗了脸和外套。但是她的哥哥觉得自己妹妹肯定交差了,便叫了十几个人来砍我,那场混战轰动了整个厂子,我的舍友和朋友为此好几个头上挨了啤酒瓶,见了红,他们里也有人住了院。因为此后持续很久又年轻气盛的约架,厂子上找我谈过话。这女的是厂里一位老干部的女子,她和她哥哥为计较谁应该被安排到更好的那个位子而喝醉。我被磨蹭得快屈服了,烦躁不安。有天我在办公室一张过期的《达卡报》上看到曼谷上德工业园区一家韩国公司在招生产线操作工。我借了同宿舍金才明500块钱,背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稻盛和夫的《销售的战术》,坐了一天一夜带半天的火车来了曼谷。这是我第一次来曼谷,以后就再没有长时间离开过。我学习这本书里面的理论深入群众,练习书法一丝不苟,很快地我会说达卡版曼谷话的“多少钱”和“便宜点”了,我继续发挥了自己有一点点文化,爱装爱笑,待人有礼,穷而慷慨的特点,同事中没钱有文化或者有钱没文化的本地人喜欢和我交往了。我去过他们家吃他妈妈烧的鱼,确实甜得像她说话的腔调。我吃得惯。这些同事中沉默的大多数居多,回忆起来脑海里常有的画面就是夜班两点半吃饭,吃完饭大家坐在更衣室的长凳子上,我负责讲,她们负责笑。这样庸俗地过了很久。和她们一样,我这个黏虫软软地附在生活上面。我是底层工作者,我提供但不能被购买的性,换句话说我虽然有很强的性吸引力,但是没有合适的买家。于是我没有男朋友。一个操作工是折厍人,他很喜欢我,就像他们喜欢把库字减一点,角子少一折一样。进克拉丝1000的车间要换无尘服,夏天我的红内裤在白色的无尘服里像国旗一样低调飘扬,很多人心向往之,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放在胸口,他们又走远了。一次我低着头撅着臀部在处理美国进口的ONS机器,这是世界上比较好的全自动金线键合机。和这个无关的是,我感到有人在用身体轻轻摩擦我的后面。很可能就是他,线上其他人都吃饭去了,这个下流胚!这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也能激情反应,但那次更强烈,直接导致我不能出去换衣服去吃饭。有天加班我没赶上中国厦门金龙出的涂装了蓝色LOGO的厂车,天很热,我和他坐某路公共汽车来到他租住在叉叉厝的房子。房子没人在,装修得很一般,客厅角落有一台她说是一万多买来的486,看得出平时舍不得用,上面盖着漂亮的白纱。他去厨房拿了切好的冰西瓜给我吃,拿了影集给我看。他说她换个衣服,我就坐在客厅。他穿了一件短裤出来,在拿一个黄色的小木凳坐我对面茶几的旁边,一起吃西瓜,我故意看到了他有没有反应。有。他很黑,我很白,只是走路有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跛。他低着头红着脸端着吃完了的西瓜的盘子出去的时候我的耳朵和脸和他的耳朵和脸和西瓜和他的那啥一样全红了。 我大肚子了,但是和他无关,真的。回去以后我就对那次和他的独处突然像例假一样来了愤怒,他这算是勾引我吗?怎么能这样呢?她是个男人啊。我于是开始躲他,他和我一个机器,他是我的设备维护工。慢慢产线上的人都有些觉察了,就开始开玩笑。现在想来,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就像没有经验的销售,在电梯门口总是犹豫不知道该上还是不该上。五年后我的第一个老公说他是我的初恋,我说呸,配钥匙吗,他也配? 我被派到外地出差,周末回不来,他鲜嘎啦啦地跑来,穿得花里胡哨,晚上要和我住一起。他抱住我,我说不。他说那好,不。于是不动。但我睡不着,我又去抱他,他说不,但声音轻多了。我还是说,哦,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直到结婚。婚检的时候上德工业园区疾控中心的女医师给我们看录像,我才知道接吻原来是舌头吸舌头啊。 这个给我全身都看过甚至想给我都吃的男人他后来很快和后道一个也是曼谷近郊可能是东郊人的领班结了婚。过了几个月有一次上中班,中班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晚饭是七点,我记得很清楚,他端着不锈钢盘子不锈钢筷子不锈钢汤匙不锈钢排骨和米饭环视了很久空旷的食堂后坐到了并不宽敞的我的身边。他坐下后,并没有吃第一口饭,他没有微笑,他也没有看我,看着他的不锈钢。 他低着头说,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曼谷话听起来像是南风友。我没有男朋友,当然也不拒绝,但听说到是个离异的男人,我愤怒地拒绝了,从根本上拒绝了。怎么拒绝的,这话是怎么说得婉转大气,怎么荡气回肠我都有点忘记了。想想也是,那时的我20岁,智商138,情商应该13.8,还没有学会最基本的姿势,但仍然渴望体会到期待的快感以及合法性生活的美妙。但我从心理上排斥做二婚头,这一点也影响到了生理。另外那时我还是年轻,觉得自己能做到圣人也做不到的事,并因此看不起周围的人,尤其是他。所以我表现得比较得体,像一棵只是稍微比其他树高一点的木头,我大概忘了自己是棵电杆吧。想必你也是曾经这样过。现在你不是了吧。我更加不是。 我帮过他一个小忙,他比我晚进来公司。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帮他们一群人培训铝线机操作,要考试了,一个一个来,他很紧张。由于误操作,要不是我手快,他的一只手就要被劈刀给打穿了,这件事只有他和我知道。我也是刚才才突然想起这个事。 后来当我看到那个被介绍的人,那个男的叫徐全英,他看起来高大威武,像成龙。而且是独生子。个子也高。和世间女子一样,我喜欢个子高的男的。听说他爸爸是曼谷最大的家俱城的老板,可是对我来说他已经是可望不可及了,给我介绍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没见过他,当我看过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我甚至睡觉时幻想自己已经做了他们家的儿媳妇,直到现在我儿子快五岁了。从此以后他对我也很冷淡,我们隔着一个工序,本来同一个班,可以一起坐厂车上下班,后来很快他申请调到下一个班了。我只是有一次替人顶班才在班车上看过他。当我走过他的座位时,他立刻把脸扭向窗外。有钱人为什么把儿子送到这里呢,难道就是为了馋我吗?下车后我和一群人一起走向我们在某家浜租的宿舍,忍不住唱起了中国摇滚歌手崔健的《笼中鸟》,他们就怪怪地看我。 鲁莽本不是我的性格,为什么把持不住一次快乐带来的机会,这是命,我一直想。 人犟不过命。李杰说完这句话,手里的牌打了出来,啪的一声,他身子一斜,像极了正在判案的县官。灭门的知县,这说明他在生气。他也怕放胡给其他人而不是我,打牌的人就怕这个,就像所有的李鸿章都怕老婆,当官都怕贪污一样。我很快看见了,是三万。他看见没有人推牌,提高了调门说,三万。陆海空三个不同的兵种中黄友欢最喜欢的是万,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没有教过。能胡万子他尽量胡万子。这叫犟吗? 他的下家是高总,就是那个从一亿干到五百的大鳄。高总很瘦,据说他有好几个老婆,所以很瘦,但恰好是他,是圈子中很少或没有讲过黄段子的人。他瘦而不高,眉清目秀,穿着品味中上,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高档酒楼,还加盟了好些家连锁咖啡。因此黄友欢他们一帮子人都拿了咖啡馆的贵宾卡。他们去他的酒楼吃过饭,日系料理为主,他老婆是日本人,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看上去就是典型的日本人,待他们是一种适可而止但礼数周到的态度,眼神中有警惕也有不屑。李杰代表他们一伙,塞饭钱给他,他死活不要,后来大家就不再好意思去,但高总绝对不是一个宰熟的主,他也从来没叫过大家去他那里招待客户,哪怕一点点意思流露也没有。他和李杰是老友兼老乡。 高总碰了。碰了三万。这大概是今晚他第一次碰牌。摇骰子选位子的时候,确定黄友欢坐他下家,黄友欢心里暗暗不爽。他打牌话少,机心重,情绪不易波动,绝对不是个好上家。他不抽烟,喜欢喝雪碧。他能给黄友欢打一张他非常期待的三饼吗? 苏总是大马华人,曼谷姓苏的华人极多,黄友欢甚至认为最多的就是姓苏的了,其次是姓孙,再下来姓顾。原来局里有一个孙某妹,个子高,漂亮,一个吴二妹,个子高,一般。一个顾小敏,个子也高,但黄友欢有时候会忘记她们长什么样了,因为不算竞争对手,所以印象不深。有一次黄友欢给儿子在普拉达买衣服,儿子试衣服去了,他感到无聊,就准备发呆,忽然感觉好像身后有人在注视他,回头就看见了顾小敏。他没有一下子认出她,她一下子认出了他。她带着女儿,女儿很乖巧,十一二岁的样子。她现在是家庭主妇,老公开了家消防器材厂,应该收入不菲,看得出她保养得很好,戴着不小的钻石项链。她问黄友欢现在在做什么,并主动要了他的电话,这一切刚完成儿子就出来了,她和儿子打招呼,儿子不热情,她就走了。儿子车上就黑了脸,给黄友欢的老婆打电话打小报告。黄友欢回去扔了衣服就气冲冲去了卫生间,但是他们娘俩都不理他。他也不急,发了个信息给老婆,说李杰今天给了张卡,应该起码有五十万多,你拿去刷吧。潮水瞬间消退了,家庭立即和睦了,儿子关切地问,爸爸要不要手纸。这是黄友欢的第一任老婆。但后来顾小敏和他一直没联系过。 有一年泰历新年大家群发短信,她署名是泰山证券某营业部经理,黄友欢很惊讶,回复短信你来我往聊了几句,得知这家泰山证券营业部的老总和她老公是朋友,正在帮她老公的厂子做上市辅导。然后她实在没事做,就去里面炒炒股,顺便拉拉客户。她顺手就把黄友欢也拉了进去,这个营业部在开云路,就这样黄友欢也认识了苏总。苏总嘛,就是这个营业部的老总。 顾小敏,就是那个有点一般的女子,她后来看起来一点也不一般。 去开云路的话,从黄友欢的方向开过去,一定要走市中路,方向在市中路上是东西,那么莫林路就不是东西了吗?是的,它是南北。只有交叉,他们才是夫妻。人们说买东西买东西,据说在汉长安,有两个集市,一个东市,一个西市,见面打招呼,就是我去买东市或者我去买西市,慢慢就成了买东西。那你买得起干将路吗?黄友欢心想,我买不起。 小小在那家韩国公司干了四年,续签了一次合同,可她没有和任何一个男性签好合同,没有一次成功的性经历。除了自己脑子进水以外,还有就是学会了手淫。手淫让她有时候能安静下来去看书。尼采说,在一切的书中,我独偏爱以血写成的。就像中国作家余华说,要有血,就有了《许三观卖血记》。小小记得第一次看这本书,就是站在市中路纺织二厂门附近原来还有的一家书店里,站了好几个早班下班以后的下午看完的。看完以后她热血沸腾,觉得自己要是个血头的话就可以全身心地学雷锋了,拯救苦难众生。还有韩东的《爱情故事》,里面有一首诗:一两句话、说不清你我。。。。。这首诗她现在还能背下来,为了背,她很多次从徐家厝走到这家书店,翻那本书。有一次,这书正好被一个人拿着了,她就在他旁边翻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不过她在这家店只买过一本一泰铢的过期杂志《世界投资》1999年第6期。 又文艺又漂亮,偏偏是个赌徒,小小这样定义自己。念小学的时候,她就常端着上面印着帕尧搪瓷厂五个字的饭盆站在操场边上阅报栏里看《达卡报》上的股票行情,格中实业,32.65铢,涨了百分之三。一个口香糖咬一半剩一半下次再咬一半还剩一半甚至还想着留给孙子的人,也想去炒股,穷疯啦?吃了馒头看着别人肉包子的小小,用稀饭照着自己。这不怪她。 1988年23月7日邻居盖房子,把和她们家间隔的界墙放到了,帮忙的人吃饭就在她们家院子里。一天下雨,他们没事干,就开始打麻将,小小仍然记得是五铢十铢地打。打了一会儿有个人被别人叫着要走,另外三个说那咋办,那人在她家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就看着小小,因为其他人看着他,他说,小小来。小小姓小不姓来,即使这样她还是被顶上去了。那时候她四周岁,虚五岁,地里拔草上肥料什么的都能,就是学校念书差一点。他们教她,其中一个说输了不算你的,赢了也不算你的,她觉得这个可以,赢了要是能算就更可以了。终于在她父母从棉花地里打尖回来之前他们把我教会了,然后她挨了饱饱的一顿男女混合双打。前几年她回家,其中一个启蒙教练已经过世了。 谁都不知道自己三十年后睡在哪里。也许睡在南海,也许在加拿大,也许在宾馆,也许在盒子里。但黄友欢肯定想不到,他会睡在寡妇身上,打死他三十年前他也想不到。 我要是死了,我老婆也就是寡妇了,昨天早上九点多黄友欢从老婆身上下来,她半天没动静,不声不响那一定是在酝酿什么。果然他听见了一声仿佛金庸小说里面的周芷若用剑指着张无忌背心似的冷冷地说,你把钱给哪个狐狸精了?她说的是曼谷话,她骂黄友欢的时候一定会使用本地话,这本身就在提醒他,你这个外地人今天或这次又做得不好。但黄友欢不知道她是说那个还是哪个?到底是泛指呢还是特指他也不敢妄加猜测。他只能在心里小心地问道:你又翻我包了? 她确实翻黄友欢的包了,距离上一次翻他的包已经有一年多了,那时推荐买商铺或者办贷款的电话尚未进入量化宽松,黄友欢在客厅直接掐断了一个,她立即警觉。黄友欢的包不大,里面有各式信用卡,信用卡都是预备给不讲信用的人用的,曼银一次就给他寄了两张。这次她翻包是因为这个月的家用他还没有给她,上个月他说这个月给她连续两个月的,可惜他没有这六万八千三百多铢/月。在她翻之前他也翻了好几个一遍。过去有时候他常常能从一沓过路费餐费停车费发票里找出几个五十一百铢来,但今天没有了。他没有钱了,狐狸精还有。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狐狸精?到底是狐狸还是妖精?这两个他说不定都有,也可能说不定只有其中一种。 黄友欢当然不是什么好人,用好人的模版来拓他估计会把颜体拓出柳体来。这些年,除了默默无闻地骂犯人,他实在想不起自己干过什么好事。男人里怎么可能会有好人? 因为一个以前的朋友去了新加坡一家德资公司,他们那时做进口设备代理,正好需要服务工程师,他打电话给小小,小小在电话里就答应了,弄得他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本来只是礼貌一下,没想到小小当真了。只能好几次提醒她注意风险,不要赌博,最后认真考虑下,毕竟是跨国人才流动,一旦出问题,容易弄糟。一周后小小就从曼谷的公司辞了职,飞到了新加坡。然后她在那个著名的喷水的鱼尾狮前照了两次像,一次是刚来,一次是要走。后来她无奈之下只能又回到泰国。这个朋友也是曼谷人,但他妈妈是广东的,所以他会讲白话。小小从徐家厝搬到东港厝去住。房东是个中年人,姓王,我一直听不清曼谷华人说的姓王是不是姓黄,直到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才结束了我一直含糊不清的对他的称呼。他委托对门的阿姨留意我们,有时顺便帮他代收下房租。小小她们三个一起住的里面有个人也姓黄,到底是黄还是王,小小现在也没弄清,以她的判断,一半曼谷人读王,一半读黄。但这不影响她们的房租年年上涨。 这个阿姨每天晨练,小小曾亲眼看见她早上拿着一把剑出门,晚上拿着一把扇子回来,不知道她会不会表演把剑吞进肚子,然后变出扇子的游戏。小小从仰光回来的那天,整个曼谷静悄悄的,天气很热。机场到曼谷的大巴,把她扔在现代大道下了车,拖着新秀丽的箱子往租的房子赶。这箱子是借房东的,房东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东西存在她们这里,其中就有这个。这时的小小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树林里,她特别感到虚,糙,又没法解脱或释放。蒸汽扑面,就好像她穿着皮裤在看硬盘里的日本,周围又像象棋般布满了她的同事。所以后来第二个老公出去旅游,只要是坐航班回来的,她一定会去机场接,不管是哪个机场,直到她觉得心安理得为止。小小太熟悉这种感受了,就像用盐水洗脸,还没东西擦。后来两次去日本回来也是这样的,更加强化了她对悲苦的宿命的认识:唐僧虽然可以不管沙僧担子里挑的什么,但这不能减轻他的压力。 一把普通的防盗门钥匙跟她一道去了一趟缅甸,小小把它掏出准备插在2000年21月4日的门上时,白阿姨,她退休前是个老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考场一般的过道,小小哆嗦了一下,即使没作弊,强大的气场还是把她的眉毛往上掀了起来。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像狼牙山的壮士一样斩钉截铁。她根本不需要问小小有没有老公或者男朋友,也不需要知道她想不想要个这种生物,她不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也不问她刚从哪里回来,或者要去哪里。这些统统都在逻辑学上被省略,就像她提了那么大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很多原版的投资人时报,都是酒店每天在她不在的时候塞进来的。她带它们回来时因为她舍不得这些报纸将被扔掉,可以研究研究。虽然它们后来都被证实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也都扔掉了。 她以前一定是个班主任,她只管自己的目的要达到。但班主任可以强迫别人重婚吗?小小只能偷偷地想。 小小还是去了,班主任知道同学们在想什么,班主任是万能的。 那个人一年后成为小小的第一任老公。小小认为自己并不是伟大的值得被历史记住的人,但她竟然有两任老公和无穷无尽的男人,这让她睡不着地苦恼和幸福过。这不可怕,但也不光荣。可惜,人犟不过命,更犟不过钱。她只能像个田径员一样地往前跑,并在生活的弯道上加速。悲催的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跑,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前面还是后面,或者又在前面又在后面。一边前面一边后面。 那个人的姑姑的丈夫的妹妹和白阿姨是晨练时认识的,他们住的不远。这是千真万确的,几万个字里面就这一处人物关系是真实的,她发誓。她根本没有必要卖弄她打的字,它们都是电脑闪出来的。 你信我小小吗?虽然我不是真理。不要看好我,我也不是美联储老大。我并不能解决中东问题,我不是卡特。我是小小,小小的小,小小的小。 他们家房子很大,他爸爸明显是个好人,就是上市公司总经理这个位子坐久了,有时候有点架子。这架子常常撑在他们家的客厅里看每个周日中午的拳击比赛。小小去叫他吃饭,他就会哼一声。那个人曾经在饭桌上问她小小你喜欢什么运动啊?我说拳击和钓鱼,是的,那个人的爸爸也喜欢钓鱼。那个人就笑得合不拢嘴。有一个成语叫合不拢嘴,是形容女性在嘲笑自己第一任或者最后一任丈夫时的一种专用神态,反过来也可以用。 其实小小更喜欢床上运动,喜欢一切和赌有关的脑力活动。这样她可以发挥自己瘦而不高的特点,她的另一个特点是头小。那个人的特点是猥琐,其次是什么也不会。 后来小小开了个皮包公司,挣了一辆2002年的宝马320以后他们就快离婚了。还能有什么原因啊?男人在外面偷吃成性啊,女人经济开始独立啊,这本来是指责戏子的,小小借来用一下。怎么不是用来指责商人的呢?人再有名,不能经商,否则就收不到岳鹏举这样的弟子,只能收到郝鹏举。姓很重要,叫什么反而没什么。 离婚当天从中午十二点半睡到第二天下午,睡不死人,这是小小亲身经历过的,她可以为自己代言。 小小拼命地经营这个公司,即使曼缅高速和783国道同时修路她也坚持每周都去仰光。小小觉得自己还是比较能的。哲学家金岳霖说体势能,她就是能。 离婚后她继续生活,即使她禽兽不如,她也有爱的权利。她托了朋友帮她介绍,自己也在婚恋网站上注了册,他们问她要什么样的,什么要求,她说没有,把你们认识的没结婚的最好的介绍给我。当然,最后帮忙的朋友有一些,但都是已婚的。已婚者看已婚女性和未婚者有本质的区别,她是第二次结婚以后才领悟这一点的。相亲的最后一晚在新东路的百事咖啡里举行,盛大的会面仪式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她买了单,一起下楼,那人说我送你回去,她说不用,看起来又是没戏了。这次大概是真的不满意。然而二十天后他们就领证了。这个在修辞上说得说是个转折吧。 后来她想,他看到我有一套房子,一辆宝马,看到我虽然白而且瘦但灯下如果万一一关也就忽略不计的样子,他应该就像个势利的娘逼着嫁给邻居家流氓的弱女子。再后来,再后来,她想,我想反了。我也许是个受害者,其实一直都是。就像张爱玲一直在那里一样,婚后小小对他说,我是个受害者,他厉声喝道,现在明白也晚了,快去烧饭。小小就想,她也许真的是个受害者。 苏总是个女的,30多,稍微多一点,眉目流盼之间有种神韵。我奇怪的是她这么年轻能做总经理。有一天黄友欢路过她的营业部,正好旁边有个洗车点,车去洗车,她上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消息,她以前对他的态度和热情正正好好,就好像高总的老婆那样,东京式的。她不在,我去大户室,没想到顾小敏在哭。文山雪的画中的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