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风山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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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杰厂里的资产小几亿铢,他打牌的时候多少有些和黄友欢斗气。也难怪,在黄友欢进入他们这个已经形成一段时间的圈子以前李杰已经隐隐地成为他们的领袖了。他决定他们晚上或中午在哪里吃饭,除非是确实有原因,他召集的牌局没有人不来,他噶得最大。其他人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性格。 黄友欢是个例外,他不太在乎钱。 在上面这句里面,有时候黄友欢连太字都省略了,猜猜看,黄友欢的一生能有几个太太? 黄友欢手里有三个二条,一个三条,另外还有三个三饼。其他牌成型了,也可以忽略不计。看得出,他胡幺鸡,三条,四条。 黄友欢清楚地知道DMI,MACD,KDJ,RSI等等这些指标的定义,算法,谁发明的,甚至发明时间。他背得出π后面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1328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72535940812848111745028410270193852110555964462294895493038196442881097566593344612847564823378678316527120190914564856692346034861045432664821339360726024914127372458700660631558817488152092096282925409171536436789259036001133053054882046652138414695194151160943305727036575959195309218611738193261179310511854807446237996274956735188575272489122793818301194912……500位数字。这并不是网上查的的,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找他确认,让他当面背一遍。原来他还只是为了显摆,甚至一开始只能背到36位,他想别人在和自己交谈时,绝大部分人没法确认36位以后的数字是真是假,他们甚至不喜欢x知道自己背到多少位了,只要足够久,任何时候停下来,他们都会张大嘴巴,表示敬佩并在心里默默嘲笑他是个大傻瓜。 但后来黄友欢反对自己这样投机取巧。当他下定决心做一个赌徒以后,他真心觉得要做一个成功的赌徒,最大的问题是一定要虔诚。他看过马洪刚和另外两个赌徒在电视上比赛出千,他们以作弊为荣,打着反赌的幌子挣钱,他默默地看着,渐渐就看出了他们西装下面藏着的小。一个真正的赌徒,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心理去赢得赌局的。出千,活该被斩。黄友欢就把这五百个数字记在纸上,有空没空就看,不到一个月,就烂熟得像个滚瓜一样,轻松背出。 现在已经打出来三个幺鸡了,外面有两个七条,黄友欢手里还有两个。四条一个没有出来,说明别人至少成对了。他还有一个三条,另外几张三条也没出来。这样胡幺鸡的概率是0.025,三条是0.138,四条0.055。三条机会最大,但从经验上说,三条他们是不会打出来了。 黄友欢毕业以后,还买过几本泰兰棋艺出版社出的《麻将概率与打法》之类的书,这家出版社现在已经改倒闭了。人们都认为自己很聪明,但是人大多数其实都是碌碌无为之徒。黄友欢相信李杰他们从来没有研究过概率在麻将上的应用,当然,他自己也不是很精通。当他无意中向他们提起这本书时,他们都深不以为然,成飞甚至说,我从来不信这些狗屁东西。 他现在谁也不信。他的表弟原来跟着他干,干着干着就跑出去自立门户了。抢他的客户不说,还在外面诋毁他的声誉。这是他那次尾牙醉了后躺在黄友欢车子后座上说的,黄友欢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他吐的满车都是。第三天很歉意地对黄友欢笑,但只是笑,也没什么表示。以后每次见他,他笑起来都是很歉意地。 他表弟得罪了他,他因此好上了酒。但每次稍微喝大点,他就骂政府,没听过他在众人面前骂过他表弟。后来也有人隐约地告诉黄友欢他对他表弟很苛刻,他表弟媳妇生第一胎时大出血找他借钱他都说没有。 黄友欢抓起一张牌来,是北风。 他食指和小指抓着这张牌,大拇指的指纹是斗,斗主财。他用这主财的斗轻轻摸过这张牌,很熟悉,是北风。北风吹,大雪飘,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以前在达府的时候,他去上班,如果是冬天,北方的天气总是很让人向往。同一个办公室的张师傅就会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轻薄塑料袋套着的花干夹馍出来,这是他的早餐。花干就是像工业品一样有花纹的豆腐干,卖早点的人把剥了皮的鸡蛋,大肉和花干放在一起煮,那汤浓得就像政府。政府的味道也是看起来黑,但闻起来绝对香香的。馍不是蒸的,是用废弃汽油桶里面糊上泥打制的,炉膛烧炭,上面一个平底盖,很油,因为他就在这个上面烤馍。他有一张包了镔铁页子的办公桌,这是他批改面粉的凭证。他伸出手去,在一个菜油盆子里湿手,去揪一个黑五类一样的面团出来。揉它,揉自己女朋友一样用力,他踮起脚把它压扁,像压着打自己孩子一样使劲。他们说他们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了,那个女的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负责收钱找钱,他把这放大了的十铢一个的白饼在炉盖上烘,烘得一面稍微黄得上了一点色,就像黄友欢一样,黄得正正好,有一点点色。他再把幽暗横生的另一面翻过来,再烤,直到觉得足够硬了,被人拿在手里已经可以撑住了的时候,他把锅盖移开,把黄友欢放入炉膛,当他被像他老婆一样的人买走时,大多数时候,他被婚姻切开,他的内心那股热气,像火山喷发前的灰一样出来。卖饼者把一个煮熟的卤鸡蛋塞进来,再用筷子抹开抹平。或者再加点咸菜,或者再加个花干。为了这个局长一般打馍的位子,他和另一个人干了一架,那人砍了他一刀,砍在大腿上。那人占了便宜却进了牢里。他于是长期地占着这个位子,做他打馍的局长。黄友欢也是听张师傅这样说的。张师傅和坊间传说中的其他人一模一样,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嘴上却整天抱怨厂里只有两个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抱怨领导,抱怨工资,然后什么也不干,到处转,和人吹牛聊天,下中国象棋。那个花干夹馍很热,像黄友欢的内心,有一次把张师傅装在裤子口袋里的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引爆了,大家都听见他刚坐下,口袋里砰的一声,有一段从阿拉丁里面传来的淡蓝色烟雾升起来。引得旁边人都哈哈大笑。他有些尴尬,正好黄友欢唱了一句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他开始借题发挥起来,哈哈,怪不得早上来得不早,原来和人家闺女看花带去了。他说的花带也叫毛片,很多年后这种东西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A片,是以那个大鳄的名字命名的。他是嫌黄友欢没有每天第一个来把办公室里的热水瓶打满开水,他在黄友欢面前暗示了好几次。黄友欢装作听不懂。大家便转移了注意力,取笑起黄友欢来。有一阵子厂里工会组织歌唱比赛,有人上去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浑身脱得精光光……”作为观众的大家在台下哈哈大笑,工会那个十分厂厂长的侄女脸羞得通红。她以前是他的女朋友,后来他们一起进这个厂以后她很快做了整个厂的团委书记,然后就和他黄了。知道她做评委,他就报了名,然后唱了这首歌,过了几天,他捞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后来他就走了,去了深圳。很多年后听说自己开了家工厂,做配电柜。他们说十分厂的厂长后来因为在厂里被人举报出了事,下了台,没人收容,他就托人捎话给他,说愿意的话可以到深圳找他。他就去了,过去三个月却又被他打发了回来,他们都说他该,他又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她那时候已经有朋友了。他们都说他天生就是个奸人佞臣。人生无常,漂亮无量。黄友欢唱的是中国歌剧《白毛女》里的杨白劳选段,因为他的名字起得好,黄友欢想起来,这名字代表着一种伟大的孤独感,比如说念天地之悠悠,一个人从曼谷开车回达府,路上他就大声地喊这个名字,杨白劳,杨白劳,渐渐地他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北风是闲牌,这一局对所有人无用,锅里已经有三个了。于是黄友欢往锅里再仔细一看,A总刚才打的是一张幺鸡。绝幺鸡。打麻将的把某个牌的第四张称为绝张,也就是最后一张。A总心真狠,他猜到黄友欢有可能是幺四条,因为外面没有二条三条。他看出来自己有些闷闷不乐,便知道很可能最近股票上出事了,黄友欢自己估计难免也和他们透露过一点。A总打出这张牌前故意问他股票咋样,也许就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牌局已经进行了十个多小时了,他们是下午一点一刻开始的,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大家都没有吃晚饭。 彼此疲惫不堪。因为胜负未决,估计都得强撑下去。黄友欢最长的一次连续打牌36个小时以上,中间就吃了一碗泡面,还只吃了几口。 但黄友欢现在已经不能再胡他了,自己已经抓了牌了。 顾小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她居然有自己的邮箱,肯定是那次给的名片她没有丢掉。这邮件没有题目,她应该不经常发邮件的。黄友欢看了下发送时间,是在她回家后大约半小时的样子。发送人是。 邮件里面正文空白,没有内容。但是有附件。黄友欢便下载了附件,打开后里面是一幅扫描后的图片。 上面有传真号码961-89139393。这是星球啤酒的官方传真。黄友欢第一反应就是,这帮人也太笨了吧,就不怕人查?再一想,这是特殊渠道的,肯定是发给足够信任的人的,是想到他肯定不会外传的。 这是一份星球啤酒的股东名单。前十名和我在时时盈信软件F10里面看到的公开信息已经有所不同,最后写的是截止期2011年23月10日。这是一个月前的最新股东名录,这是交易所流出的,很明显,这是违法行为。 但关他什么事。他只是个屁民,只是个赌徒。不过黄友欢没有在上面看到顾小敏的名字。 顾小敏发这个给自己,目的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暗示她有特殊渠道了解到这家上市公司的内幕消息,希望自己加码买入。 天快亮了,黄友欢一宿没睡,本来也睡不了多久。他心里很乱,一想到公司账上正好有9000多万的货款,是中东一个大客户买设备的预付款,他就心神不宁。 喝了杯咖啡镇定一下,好不容易等到上班前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黄友欢匆匆赶到营业部去,顾小敏还没来,他碰到苏总。苏总穿了一件紫色的裙裤,不长不短,正好到膝盖。泰国一般人雨季很少穿裙子,因为不太方便。打了个招呼,苏总说你怎么这么早啊?是啊,黄友欢也在想,我怎么这么早? 顾不上避嫌,他直接问她顾小敏一般几点来啊?她说这个也不一定。说完她开始盯着黄友欢,她知道她后面肯定还要说点什么。黄友欢是想说,但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说起。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总暧昧地笑着进了她自己的办公室。 顾小敏的电话打不通,传来的都是忙音。黄友欢脸上发白。于是给她短信留了言,半小时过去了还没回。快开盘了,他决定采取行动。 他走到苏总办公室门前,敲了一下,没听见里面的回答。逡巡了几秒,便直接推开了门,闯了进去。苏总一脸诧异,因为她正在和一个员工谈话,刚才来不及应答。黄友欢看着她,她看着黄友欢,大家一瞬之间都有些尴尬。稍等片刻,苏总挥了挥手让那个员工先出去了。 黄友欢赶紧把打印出来的文件递给她看,她面色凝重起来,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黄友欢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问,顾小敏在你们这里用谁的名字开的户?他问得很急,她没有追问,说我查下。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好像武里南联队和曼谷俱乐部踢一场联赛一样慢,她说,顾小敏在我这里有两个户,一个是她妈妈的,叫万青妹。 万青妹在前十里面,持有50多万股,看来这个名单是准的。 黄友欢扭头就走。 他偷偷带好了所有办银行手续需要的东西,财务章,法人章,身份证。我找了一个认识的科长,以前办验资的时候给他塞过钱,后来还一起吃过几次饭。他本来推说这样不行,后来他急了,说顾科长我能单独和你聊下吗?见状他便没再多问,打了个电话下去,下面一个女办事员很快开好了一张本票,9500万,公司里所有的一切都在黄友欢手里了,他准备梭哈。 杰西.利弗摩尔在他的作品里面说,价格总是沿着阻力最小的方向发展。这是一部毫无疑问的伟大作品,黄友欢读了很多遍。他唯一怀疑的是这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更合理的猜想是这是一部伟大的代笔作品,里面糅合了许多杰出交易者的故事,就像巴尔扎克的作品一样,提炼了人生,并修正了色彩。 一个赌徒,是不会信命的。每个赌徒,都把稍微获得的成功归功于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把失利视作是命运的不公。但是那一天确实非常奇怪。 如果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一种伟大的孤独,黄友欢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做一次伟大的投资。他内心满是焦虑,又满是自豪。确实,如果成功了,他的确可以一飞冲天,高高在上。 约这场牌局的时候,李杰在电话那端嘿嘿一笑,还有谁啊。黄友欢说,就咱们几个,A总,或者成飞,或者张总吧。李杰说,你怎么要约战的,难得啊?黄友欢说道,没事,一起玩玩。 他其实并不喜欢打麻将,也几乎不抽烟,所以也不喜欢抽二手烟。赢钱能让他着迷于这个。不过他也曾在雨天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赌徒,是不是就是个追求运气的傻瓜?不,黄友欢想破除了这个说法。除了作弊,大家还可以比拼智力。这世间又有谁不是在比拼智力呢?你设计的产品更受欢迎,所以你的手机叫苹果,叫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它在那里。它那个样子,符合着时间命名的美学趋势,它值得购买。他不爱你,那更多是因为他不担心失去你,在智慧的较量中你落了下风。为此黄友欢曾经买了一副麻将一个人在家模拟实战,记录并确认概率在其中的奥秘。许多人把赢钱归结于手气,黄友欢曾亲眼见过一个人牌局结束尿了五分钟以上,这说明他害怕上厕所改变自己的运气,就整整憋了几个小时。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们等下都要赶火车,所以一起去的车站,而且那人确实错过了那班列车。黄友欢记得自己听见他尿完以后的笑容在厕所的墙上哗哗作响,他赢了,他配得上这笑。运气好,当然是运气。知道运气不好,努力改变这坏运气,这就是智慧。这是黄友欢做一个麻将爱好者的体会。举例:起手听二五万,按说这样的牌肯定胡,但直到人家自摸卡五饼还是一动不动,那就要动脑筋了。你的运气不好,那么下一把把手里的三四条开掉,留边七万或者吊东风也许更好,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他甚至会说这是不按牌路来,哪里有什么牌路啊,胡牌才是最大的。比如你故意不胡赢得多的一家,另外那个闲家心想我跟打肯定没事,啪,胡了。别人心理的波动正是你需要的机会,这就是黄友欢不认为赌徒是追求运气的傻瓜的原因。有几年钢铁股一直被叫做夕阳产业,多少时候是股价垫底的石头,但房地产的兴起马上就提供了大牛的可能,黄友欢抓住了,07年15月2日泰钢股份涨停突破颈线位,他全部的钱5.56离涨停差一分钱买了进去,七个月后,到19月9日,K线不对了,高位吞没线,22.61全部卖掉。然后用这个钱在曼东又买了房子,准备结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婚。这不是运气,他那么明白自己,不兴奋,尤其是激动的时候,他告诫自己你的良心还一片清贫。想到这里,他就坐得住了,钱都是用屁股挣的,说明你要坐得住。打麻将尤其是,长时间地打,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心理素质,当然还得有好的体质,这个能保证你犯低级错误,打错一张牌,机会就容易溜到别人手里,老麻将都知道。 黄友欢一夜没睡觉,但天快亮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很困。他勉强站起来,伸了伸腰,然后去卫生间洗漱。儿子在岳父母家,老婆还在睡觉。他轻轻地合上卫生间的门,看着镜子的中间。 镜子里也许藏着另一个世界,它们就像暗物质一样看不到,但你总能想象到它们。想到它们那么幽深黑暗,就让人心生恐惧,那就是未来。 就在这胡思乱想中洗漱完毕,黄友欢去厨房想泡一杯咖啡,很久没在家喝咖啡了,他需要提神。撕开一棒麦斯威尔,他打开橱门,最喜欢的咖啡杯不在老位置上。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很可能是打碎了,每次老婆打碎餐具都不会告诉他的,她这么大人,婚后洗过两三次碗,洗一次打碎一个,要么盘子,要么碗,黄友欢甚至疑心她是故意的,后来又觉得她没有这么高的智商。这个任务他便交给一个做家政的金阿姨了。每一个家政阿姨在家务方面强过女主人很多倍,让黄友欢也想更换女主人。但他就是随便想想。他找出一个碗,把咖啡粉倒了进去。伸手去拿热水瓶。 大一的时候,听他们说起系学生会一位他们老乡的轶事:他去找辅导员,说教室的电棒坏了。电棒,电棒是什么?哦,原来是日光灯。 热水瓶他妈就一直把它叫电壶。现在宾馆里倒是真的是电壶了。电壶里没有水。家里本来有个饮水机,但很多时候老婆一个人在家,一桶水可以喝几个月,只好不用了。他又打开橱门,拿一瓶农夫山泉把咖啡泡了。 没有香味,因为水很冰。喝了一口,准备出发。到了负一楼停车位,他已经发动了车子,准备出发,却发现手机没带。这是他一个习惯,习惯把手机放在车上,这样就不会遗漏电话,也不会接电话时再手忙脚乱地去口袋里掏。他便熄了火,上去拿。发现老婆已经起来了,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看到他突然回来,老婆吓了一跳,电话也赶紧挂了。黄友欢心中有事,根本来不及多想。 肯德基门口到他停车的地方有几十米而已。他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加一根油条,七十铢。结果刚吃了一口,就在粥里发现了一根短短的头发。这天早上人不多,他呆住了,生气了,喊服务员过来。 他很急,等下他要拿9500万去发财,去做一笔伟大的投资,谁也不能挡他的路。但他没有喊,只是静静等着。很久很久,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的小姑娘跑过来,说了声对不起。他心里很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决定放过她,不再为小事计较。 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去,那个懵逼的小姑娘呆在原地。他出了门,朝自己车子走去,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被一块凸起来的地砖差点绊倒。再往前一走,不好,鞋子坏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走路的不正常,只需要一步。就像阿姆斯特朗的那一步,就像婚姻,就像一把加注。他低头一看,鞋跟掉了,是右脚。 这是一双普拉达皮鞋,原来是他结婚当天穿的,老婆跟他一起去钻石百货买的。他还记得她在婚礼当晚的晚宴上敬酒时还特意和她的一个小姐妹说到了这点,大意是结婚真累啊,为了给他买双普拉达,跑了半天。连黄友欢都听出了她在普拉达三个字上的重音,后来那个女的结婚的时候特别跟他们强调自己老公买的是芬迪,弄得那桌子的男的都很不自在。 这些穷人就是爱装,尤其是女人。D&G的两个小伙子一个是同性恋,另一个也是同性恋。他们可怜的时候,也是在米兰睡大街的。人能红是命,黄友欢觉得他们的鞋应该不错。 他只好笨拐笨拐地回到家里,换了一双国产皮鞋,具体什么品牌他也不想提。已经七点五十了。莫顿大道上开得很快,直行是红灯,左转刚换成绿灯,他从实白线切到左转车道,车距很短,后来一声急刹,一个女的开了辆宝来,探出头骂道,猪猡。 他装作听到,他猜她会这样骂,也许她没骂。从左转车道切出来以后,黄友欢心情舒畅,扬长而去。今天运气不好,他在心里大叫。 等到转好帐,已经九点五十几分,快十点了。星球啤酒高开冲上停板以后又回落了,黄友欢本来担心它直接一字板到收盘的,但现在走势没有这样,他有了买入的机会,心里反而变得很难受,觉得它不太强,没有自己期待的那么坚挺。 顾小敏还是没来,苏总也不在办公室,她出去了。黄友欢在电脑面前,闭上了双眼。他很困,但下定决心很难。人最难的是选择。十点十分,他确实很困了,本来想观察观察再说,但他马上就要睡过去了,眼皮子快粘住了。 从823.8一直买到836.26,黄友欢全仓杀进去了,大概一千一百五十多手,十一万五千多股。跟风盘也涌了进来,它正在直线拉升,有机会再涨停,这是黄友欢的预感。 嗯,果然,接下来它站上涨停了,838.12,有一笔过万手的买盘直接封上了涨停,看了几分钟,黄友欢准备去办公室睡觉了。到了车里,他开了点窗,把座位放倒了一点,实在太困了,就在这儿先眯会儿。 李杰的电话把他叫醒的,他喊过来吃饭。黄友欢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12点了,有一个顾小敏的未接来电,顾不上回,再打开手机上的行情软件,没有涨停! 现在818.79,下跌不多,但换手很大。糟了,这是黄友欢的第一直觉。 但是也没什么,收盘不能封板,明天开盘就割肉。黄友欢已经决定了。不能再上女人的当。 他没有上去找顾小敏,回她电话又是忙音。但开车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一辆车牌尾数好几个8的路虎停在这家营业部的停车场。 李杰点了几个菜,他们几个喝了点黄酒,吃完活动吧。李杰说。他指的是打牌。 黄友欢道,今天运气不好,肯定输。他们几个都不信,说你老是这样说,赢得还少吗? 那天的牌局一点半开始的,黄友欢心神不定,一直想着行情,不时拿出手机看,心思一点也没在牌上。果然,走的时候,身上的钱基本输光了。他对他们说,等下再回去,哥几个聊聊吧,今天真的运气不好,我要等过了零点再走。那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是都坐着没动,手指里拈着一张牌,转来转去。 过了零点就是新的一天。黄友欢放过那些呵欠连天的牌友,一个人开车回家。路上他使劲在想顾小敏她今天怎么操作的?真的能到1100吗?她怎么那么自信?到家他一开电脑,直接上了泰国财富网,嗡的一下。仔细一瞧,收盘813.22,上影线很长的小阴线,但可怕的不是下跌,而是停牌。 这股票要出事了。它宣布停牌。它的情况很简单,它和泰医大的章玉院士合作开发乙肝疫苗,搞了十几年了。现在快要出结果了,在黄友欢这样的赌徒看来,结果是好,那么拉高出货,结果不好,肯定说继续再搞,股价震荡。但往上概率不大。 现在好了,当天买入的全都被关进去了,只能等。等的过程非常煎熬,那段时间黄友欢坐立不安,时常去一些证券网站或论坛领一点心理安慰。 等了九个交易日,终于复牌。黄友欢等到九个跌停。当A总出来扫货那天,黄友欢在324.91的位置全部清仓。亏了5670万。 这些钱是客户的设备款。当然,里面能够有他一部分利润,但大头还是要付给设备供应商的。现在,黄友欢已经亏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总有一两个人让你无话可说,其中一个,一定是你自己。 清仓后第二天一早,老婆还在睡觉。黄友欢迎起得很早,收拾收拾就出门,坐电梯下楼,陆续进来几个邻居或者楼下的住户,他相信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没有去公司,他开车直接去了凯宾斯基酒店,它在凌海湖边上。他停了车,去找湖。 湖边没有人,这一天突然很冷,还有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圣诞节,那几个美国朋友,呵呵,黄友欢竟然想到他们。有一个也是原厂的工程师,叫Gaven,他过来帮助我们做培训和技术支持。背上纹了一条龙,要是纹九条黄友欢就要叫他史进了。他说他叫罗伯特。大家都奇怪他不是应该叫凯文吗?他在那家美国公司干了几年,突然来邮件说他离开了,要去炒股了。他的太太的外公是波音的副总裁。这是他亲口告诉黄友欢他们的。 世事无常,人生有恨。黄友欢看着水,水不知道热冷,依然在翻滚。就算是一切冷漠,令他无从说出,他依然把眼睛看向远处。远处很远,有楼的影子。风在吹,他就像个傻子,站在那里,站了一天。 看了一天水,一口饭没吃,还是没有死的勇气。只好晚上回家,儿子和老婆在客厅看电视,以前家里是不给儿子看电视的,怕伤眼睛。现在他在看秀虎,一个儿童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都没有觉察到黄友欢的归来。黄友欢挤出笑容,就像挤公牛的奶,和儿子打招呼,他睬也不睬,眼睛一直盯着电视。 老婆说,今天我去接他,我们在外面吃的。你自己弄东西吃吧。 今天不是星期三吗?怎么今天去接? 你都不关心儿子。现在流行手足口病,爸妈不敢把他送幼儿园了。 哦。黄友欢随口应道,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了有中国作家王树增的《解放战争》《长征》,有维克托·思博浪迪的《专业投机原理》,有约翰戈登的《伟大的博弈》,这些书,都是他喜爱的,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他呆坐在椅子上,望着电脑,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这是他第一次恐惧看见电脑,觉得胸口像是被压着石头,喘不过气来。多么希望是个梦啊。 黄友欢的下家是苏总。他没有想到苏总居然和李杰认识,而且苏总也喜欢打牌。以前曼谷每年有个半导体展,展的不是半导体,是半导体制造和检测设备。早期混那个行业的时候,他每年也去那里站三天,就像现在的小伙子一样,只是他已经大了。看着很多人从各个入口进来,他们把昆钱路的新国际博览中心变成了说哎呀,又见面了的海洋。大家还会说,这个圈子真的小。是的,打死你我也想不到,想不到今天李杰会把苏总叫来打牌。 苏总和达府商会的尉迟会长认识,他们据说是老朋友。尉迟会长开发银鹊桥路那两排门面房和别墅时,据说是苏总帮忙融的资。李杰是会长的老朋友了,他也是商会的一员。以前黄友欢也接到过一个自称是商会秘书的女的打来的电话,他以为是骗子,就直接挂掉了。原来这个组织一直都在。 成飞去上海了,人凑不齐。李杰叫来了苏总。他不知道黄友欢也认识苏总,关于股票,他们谈得不多。坐定以后,黄友欢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李杰和苏总之间一定有些什么。看到黄友欢眉宇不展,苏总主动告诉他,自己和李杰是商会饭局上认识的。黄友欢说嗯,心中却想的是无银此地三十两。 那几天睡得很早,但每天醒来头都是疼的。黄友欢是个从来没有失眠过的人,他曾以此为豪。但这次,他不知道会不会变了。 湖边的水和楼下的路,这不应该是他的归宿。他突然想到顾小敏,顾小敏在哪里?他跑出去,说是下去拿报纸,打电话给她,关机。 黄友欢没有打第二个,痛苦地闭上眼,风从他灰色的老头衫表面飘过,像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小区里夏天栽的香樟树叶子不多,所以看起来怪怪的,像支毛笔,在风中它们发抖。 他钻进车子,稍微暖和了一点。去找顾小敏吧。 他把车停在她家小区门口,等她。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但天已经黑很久了。他知道她不会出现,她果然没有出现。他打电话给小小,小小说她有客人出不来,打电话给其他人,没有人能够和他一样,有话想说,又有时间出来说。 他突然闲了下来。公司也不想去了,客户电话仅仅是敷衍一下。他变得像颗洋葱,裹着红色的干皮,里面很辣。 找人借高利贷?然后再想办法翻本回来? 环境已经不同往日了,新闻里东南亚很多资金拆借已经出事,谁肯借给他5000万?就算是能借到,万一亏了拿什么去还?还不出来的后果他不敢想象。 车停得久了,人就麻木起来。他也许真的该吃点东西了。但他不知道该去吃什么。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漫无目的地路过一家餐馆,这是家粤菜馆,名字叫芭蕉楼。泰国的广东人有文化的不多,他怀疑是个本地的秀才开的。 里面没有几个人,几个女服务员在聊天。他点了一份蜜汁叉烧,一份西芹百合,都是平常菜。吃了几口,没什么胃口,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一个服务员说,先生,你东西掉了。黄友欢回身一看,口袋里刚才掏手机时掉出一张发票。他说,谢谢,她说,不用。然后她还是过去和她们几个聊天,她们的表情很难看得出愉快,悲伤,还是茫然,连平静都看不出来。她们有一个坐在这家餐厅米黄色色椅子上,另外两个站着,还有一个眼睛望着外面,外面什么也没有,是交易所一样的黑,还有冷。 天既可以上,也可以聊,还可以每。这饭他是吃不下去了。顾小敏是不上微信的,黄友欢想起那天她下车以后,正准备走,忽然又回过头,在车窗外笑吟吟对他说,赚了怎么谢我?黄友欢没有回答她,只是笑笑,记得她眼神里满是期待。黄友欢拿出手机,搜了搜周围的人,都是些家禽一样的女的。泰国给了她们一些她们本来不应该得到的机会,她们是一些靠身体就可以活得很好的人,黄友欢一边想一边把手机里面的屏幕划来划去。忽然有冷风吹进来,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男的,穿着黑色的大衣,一个服务员迎了上去。那个人低声问了一句,服务员说了几句,又用手指了指方向。他离得远,猜着可能是个问路的。然后这个服务员走回来,路过他的身边,随口说道,做是做不死的,我看她是心死了。说完她进了里间。 黄友欢猛地一惊,怔在那里。她肯定不是对着自己说的,她不认识自己,黄友欢很明确这一点。但他像个被夹了手的猴子一样浑身不自在起来。 付了钱出来,身上的衣服开始沉重,后来连皮肤都像被灌进了摇滚一样的重金属,他开始发抖,抬头看天空,看不见,只看见路灯。他想打个电话给妈妈,又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沿着滨湖街的路往北走,一路往北,可以到信武里,碧差汶,黎府。但他能是李闯吗? 做不死,逼得死。不知道顾小敏的账户怎么样了?黄友欢怜惜起她来。她的哭声,她的泪痕,甚至她的小腹的刀疤。 不远处是久光百货,再远就是摩天轮了。摩天轮闪着光,这光像是一片塑像,告诉他,你输了。 中东这个客户的设备总监何总是他买通的人,他们的设备款提前打了过来,本来是要发货前再付的,黄友欢担心会有变化,催了他多次,上周刚付过来,应该他也是费了不少劲。收到后黄友欢立即找了中间人,把他的回扣给了他。 输了。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世间早已没有了郁达夫。“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情愿死不甘”。要是现在有什么人让他抗抗,他肯定毫不犹豫,即使他以前很看不起那些动不动就上街为这个为那个游行的年轻人。 顾小敏损失的是自己的十倍,她该怎么办呀?她老公会怎么她呢?她怎么处理啊?他想着,一时之间浑身颤抖。 最冰冷的不是千年冰山,是心底无尽的后悔。愿赌服输,谁又能克服赌输了那种恨不得扭转时间的怨恨?“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他现在有大把时间,却已经没有了追求公平的动力,甚至脚都迈不出去。 股票论坛里面全是骂娘的,不切实际幻想着数据出错的,抓住一点点字句或者标点做文章的,在黄友欢看来,这一切已无必要。输了就是输了,就像认识的女人忽然有了别人的孩子,你还在幻想这孩子是你的,这不就是自我欺骗自我麻醉吗?其中一个帖子说,星球啤酒内部早就知道这是骗局,但故事讲到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但最终结局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就在全国范围内找大户做垫背的。这个帖子有点意思,但还没人回帖。等黄友欢上去一通感慨,说自己知道有人提前拿到过股东名单等等,再点了回复过去,竟然出错了。这帖子就再也找不着了。文山雪的画中的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