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莫比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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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了解高毅,作为一个男人也能洞察女人的心理,况且在智力方面高毅一直是十分推崇华云的。她的聪明无以伦比,即便是凯科斯也不可企及(高毅相信)。 在行动的具体步骤上她表现出很大的畏难情绪,华云微微而笑,话语越发温和,给了她极大的鼓励和安慰。他开始赞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不然,像她这样出色的女人当年怎么会爱上他的呢?他们之所以分手是由于其它原因(比如婚姻生活固有的沉闷、她的个性以及工作上不顺心),并不是由于他的不济。何况三十七岁是男人最好的时候(他的未婚妻也正好三十七岁),对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尤其有吸引力(虽然她本人已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但她是打小姑娘过来的)。她一面吃喝一面歌颂着他,高毅权且把这当做对眼前美味佳肴的歌颂吧,否则的话,如果是在歌颂他她还真的会感到不好意思,并且会产生某种怪诞之感。 高毅决定对凯科斯采取行动。一来,障碍已经拆除,她和华云已经完全离婚。二来,离婚之后她也的确没有别的什么目标了。更关键的原因当然还是华云给了她信心,在她的教导和激励下她觉得凯科斯其人简直就是唾手可得,这与她当初的想象(“一层纸一捅就破”)不谋而合。 华云并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在制定具体行动方案时他反复告诫高毅须小心从事。第一步首先是了解对方的情况,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嘛! 那天他们从饭店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华云温柔地挽着她的胳膊,后者发现楼梯上铺着深红色的化纤地毯。那地毯虽然被油烟污染得不堪人目,但在高毅看来却是一个征兆:她正行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上。 发动群众也属华云的教诲之一。如若单凭高毅有限的接触如何能了解到对方的真实情况?智慧的华云告诉高毅: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你想认识任何一个人都不难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张鱼网,人们彼此联系就像那网上的绳结。认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中间最多通过六七个人,那人必定是你熟人的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就是你想认识美国总统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况且凯科斯生长于本市,又在高毅任教的学校读书,在高毅与凯科斯之间一定存在着了解对方底细的人,这个人简直已呼之欲出。 问题是高毅不想求助于她的同事、领导和所教班上的学生。如若向他们打听凯科斯等于不打自招,她的心思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后就别想在学校混了。即便如此也不碍事,华云对他的理论充满了信心。即便不求助于那些直接了解凯科斯情况的人也照样能得到所需的情报,只不过多费一些周折罢了。 一天晚上高毅去了另一所大学,她有几个朋友在那里读书。她们是本科在校生,普遍比她要小八九岁,年龄与凯科斯相仿。由于这个原因她们或许认识凯科斯,或者与凯科斯之间存在着共同的熟人(按华云的理论)。这几个朋友都毕业于本市的中学(和凯科斯一样),她们与高毅交往是因为文学,因此虽说年龄差距较大但彼此间并无师生关系。她将她们从自修教室里叫出来,在外面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她的来访有些突兀,显得心事重重,好在由于夜色的掩护她们看不出此刻她脸上激动的表情。 一番关于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讨论后她将凯科斯的事和盘托出。这是她第一次向朋友们谈论自己隐秘的感情,由于她的信任他们深受感动,开始时交谈尤其郑重其事。 高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开阔的草地上紧张得发抖,那时他们还未加入进来。后来他们参加进来,并渐渐地抛弃了她。大家各抒己见,相互之间争论不休,逐渐地有了好胜心和表现欲。在爱情方面谁都觉得自己是老手,经验丰富。他们举出大量的事例,力图向对方证明这一点,并希望得到认可。后来话题被进一步偏离,他们开始谈论动物交配之类的问题,其间加入了一些高毅听说和未听说过的男女生的名字—一显然,谈话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轨道。 此刻高毅完全可以悄然离去了,但她只是由坐姿变成了仰躺。他们中的一个提醒她草地上有露水,小心着凉,说完之后又回到交谈中。她叫董靡靡,是他们中唯一带着男朋友的人,因此在争论中显得更有权威和说服力,待人接物也因此比别人周到。即便如此高毅仍感到迷惑:他们毕竟比她小了许多,来向他们讨教和谈论自己的事也许是一个错误。另一方面她也真愿意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般大小,生活在校园之中,这样接近起凯科斯来就不是一件违情悖理的事了。他们谈论着自己的业绩,不无吹嘘夸大的成分,但她并无资格笑话他们。他们只是不能从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谁让她是那样的特别和古怪呢(与心身健康的他们相比)?她安慰自己说:她并不是来找他们商量问题和寻求支持的。她此行的目的只是想通过他们了解一些凯科斯的情况。也许他们会意错了,也许只是想借机表现一番。他们为她设计的行动方案可谓五花八门,其中也不乏巧妙与诗意(如献花、借书、在必经之路上守候等等),但除了适合他们自己并不适合于高毅。 比较而言董靡靡更加务实,她无情地嘲弄了同伴们的幼稚与愚昧。在她看来唯一可靠的方法是设法接近凯科斯,而后见缝插针。作为该校老师的高毅可堂而皇之地采用课后辅导、走访男生宿舍等办法,与学生打成一片。 高毅十分感激董靡靡能部分地考虑到她的处境,这已属不易。她无法说明的是自己并非是一个通常的老师(否则就不会狂热地爱上自己的学生了),可以方便地做到以校为家。她是那种除了讲课对学校的一切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突然之间热衷起学校的事务来怎能不令人起疑?别提什么堂而皇之了,她所体会到的只是做贼心虚占这是老问题,不可克服,也得不到大家的原谅。 后来他们反复说服高毅应改变形象,爱情之路将由此开始。他们突然赞同起董靡靡自然稳妥的办法来,这就使高毅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在他们看来事情十分简单,主要是勇气和信心问题。看着高毅畏缩不前的模样,大家恨不能取而代之。由于对自己的了解,改变形象一节高毅不予考虑。她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由此而来的一切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应该说高毅还是有收获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董靡靡是一个可以倚重的人。 她保证一周内了解到凯科斯的情况,后来的事态发展也证明她所倡导的接近对方既是必要的,甚至也是唯一可行的。反倒是多多强调的知己知彼并无关紧要。就算是对凯科斯一无所知,既已爱上难免要有所行动。情况了解得周全仔细也还是一样的。 古天晴是那种大块头的小伙子,身体发育得近乎完美。他是高毅班上的学生,和凯科斯同学,但由于后者的存在高毅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古天晴不知从何处搞到了高毅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要求单独见面。他竟然知道高毅在教学之余进行写作,并读过她发表的诗歌,他想就校园文学等问题与尊敬的高老师交换意见。信中古天晴没有提及高毅讲授的经研课程,显然他愿意彼此的接触在学校事务之外。拿到信后高毅激动了很久,她的第一个反应那信是凯科斯寄来的。后来她想:要是写信的是凯科斯那该有多好?避开学校的方式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她诗人的名声已经传播到了她讲课的班上,说不定凯科斯也听说了……一时间她思绪纷飞,想了很多。 高毅没有给古天晴回信,也没有以其它隐秘的方式做出反应。但这件事里存在着某种诱惑。如前所述,写信人来自凯科斯所在的班上,信也寄自凯科斯所在的学校,地理或空间上的某些因素使高毅想人非非,迫使她踌躇再三。但如果按照古天晴的要求与之约会就有对凯科斯的不忠之嫌,因此她决定采取折中的方式。课间休息时高毅叫住了从讲台一侧经过的古天晴,在此公开的场合下她告诉她收到了他写的信,并表示可以和他交流,地点约在她的办公室里。高大的古天晴脸腾的红了,他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古天晴并不是一个人来找她的,他还带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后者也是她所教班上的学生,显然他还是古天晴最好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们无话不谈。他来此只是为了陪伴他的朋友,由于事不关己所以比较放松,古天晴反倒扭捏不安。办公室里高毅的同事进进出出,开始时他们感到奇怪(从来没有学生到此找过高毅),后来也就不以为意了。面对两个不合时宜的来访者高毅表现得很消沉,满脸的疲惫之色,并不加以掩饰。她穿着一件臃肿的外套,谈话过程中感到身体顺着椅背渐渐下滑。 戴眼镜的学生终于将话题从叔本华尼采转移到她的精神状态上来,问她是不是总这样严肃和不开心?在他看来生活还是光明的一面多,人与人之间应该相互信任。他的说法刺痛了高毅,使她顾不得老师的身份开始挖苦讽刺他。戴眼镜的同学张皇失措,过大的眼镜框滑落下来,使得他的鼻尖变得更小了。高毅毫无怜悯之心,克制不住她的恶意,用他们所不能理解的言词道出一番宏论。说什么人生在世纯苦无乐,苦是苦,乐是苦因,所以也还是苦,她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的!两个男生被她的虚无和愤怒所震惊,吓得不敢出声。随后是令人难堪的冷场,男生们起身告辞,高毅缩在她的外套里哼了一声。出门后戴眼镜的同学再次折回,他递给高毅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古天晴的信箱和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显然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一周后董靡靡如期来到高毅家,有关凯科斯的情况通过董的一个中学同学已经了解清楚。他家住大皇宫附近,父母是知识分子,都在研究所上班。凯科斯本人在班上学习成绩突出,追求者很多,但没有女朋友。值得一提是:凯科斯梦寐以求的是将来出国留学。凡此种种使得凯科斯在一个以技能训练为目的的学校里显得卓而不群(他的同学普遍关心的是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 虽然如此,依然没有抵达的正常道路。也许是古天晴的来信启发了高毅的灵感,她决定给凯科斯写信,坦白自己的心事。这一方式显然十分陈旧,董靡靡告诫高毅千万慎重。她断言:如今年轻的一代再也没有人写信了,他们的方式更加直接了当,或者干脆浪漫得一塌糊涂。高毅因有古天晴给她写信在先,因此对董靡靡的说法并不以为意,何况除写信之外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古天晴启发了高毅未免夸大其辞,但他的确给了她切实的帮助。他给她留下了准确无误的通信地址(一次在来信的信封上,一次在戴眼镜的同学给她的字条上,两相对照完全一致),而古天晴的信箱号码就是凯科斯的信箱号码,他们是同班同学。 高毅继续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凯科斯或古天晴所在班上的经研课程全部结束。 现在她与他们的隔绝变得如此完全,如果不是刻意联系的话直到老死也无机会接触。 压力使高毅铤而走险。另一方面,她对写信的后果也确无把握。如果她拒绝了她,无法设想怎样面对她的眼睛继续讲课。写信犹如对遥远异国的一次空袭,由于国土互不接壤也许是唯一可能的出奇制胜的方式。 她的紧张和兴奋也如一个战争狂人,给凯科斯的信几易其稿。高毅对自己的措辞一向不满意,写这封信时几乎成了一个致命问题。她曾想过将文稿打印,如此一来又太像一份公文。或许可以让董靡靡帮忙抄写,对她的书法高毅无比信任。可她指望的是与凯科斯继续通信的可能(并非一锤子买卖),总不能今后每次给凯科斯写信都得让董靡靡抄一遍吧?就是对方愿意也太不方便。应该说高毅的确想得很远。 至于行文,她则有相当的把握。作为一个诗人,写情书应是拿手好戏,况且由于长期压抑,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凯科斯说。具体措辞时她没忘记明确节制的原则。 这封信写得比预期的简短,总共不超过三百字(稿纸一页)。在信中她表达了对凯科斯的爱慕之意,并认为对方对自己也存在同样的好感(这是她写信表白的前提)。 她并无奢望通过一封信去说服他(还没有不切实际到如此地步),如果他对她本没有意思,就是施展出全部的文学才华也是白搭。她不过想从他那里得出一个结论,写信的目的不在于蛊惑煽动。之所以拖延至今高毅也作了解释:当时她在婚姻中,现在已经离掉了,她是自由之身。唯一的障碍已经拆除,她对他的爱会负全部责任。 当然,如果她判断错误(他并不爱她)还请他为她保密,不要将她给他写信的事外传——一在这一点上她完全信任他的品质,否则就不会写信给他了。如果他的确不打算考虑做她男朋友的可能,她的这封信就算没有写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退还给她。 这封信逻辑严密。毫无漏洞,就是读上去有些冷冰冰,与她对他的满腹柔肠不很相称。高毅考虑再三,决定不再修改,为弥补缺憾她将那首“孩子们的合唱”也一并附上了。这首诗已经发表,高毅将它从杂志上剪下,用胶水贴在信的末尾,并说明是写给他的。 她粘好信封,下楼寄信。在她家附近就有一家邮局,门前竖着一只绿色的邮筒。 是走进去寄挂号(这样比较保险)还是直接投进邮筒?高毅颇费踌躇。如果寄挂号势必要写明自己的姓名住址,这样就有暴露的危险,因此最后她还是走向了邮筒。 她将信从邮筒宽阔的扁嘴塞进去,一只手捏着信封的一角,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勇气几乎全部丧失。后来她松开手指,那信便掉向深处。她似乎听见那信落地时咚的一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她像傻子似的在邮筒旁站了很久,看着热闹的马路上车来人往。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人们忙于自己的事务,目的明确,来去匆匆,并没有人关心她为何站在此地。高毅设想过如何央求邮局的工作人员从堆积如山的信件中取回她给凯科斯的那封信,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接下来的一周她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计算信件往返所需的时间,恰当估计可能耽搁的种种因素。除了每天数次察看信箱,更要命的是还得照常去学校参加每周的政治和业务学习。当她骑车进入校园与同事学生点头招呼时,拿不准此刻凯科斯是否已经收到了她的信。或者她给他写信的消息已传遍了学校,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听说了?然而她最怕见到的还是凯科斯本人。以前她期望这种巧遇,而现在唯恐避之不及。他收到了她的信,或者没有收到,两种不同的情况要求她做出不同的反应。正值赤日炎炎的夏季,高毅却感到脊背阵阵发凉。她像逃离前线那样地逃离了学校,回到家中,喘息未定。楼下的信箱依然是空的,凯科斯的回信还没有来。这时她想起董靡靡的英明之处:直接接触虽不能保证成功,但至少可以免去听候判决的折磨。要是那封信如石沉大海,凯科斯永不回答,她将如何处之?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回信终于来了,高毅没有马上拆开。她拿着那信在灰蒙蒙的楼梯上攀登,犹如做梦一般。突然间她变得迷信起来,认为在楼梯上拆信结果一定不妙。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室内,故作轻松地将信仍在桌上,锁好房门,甚至还在炉子坐了一壶水。她在沙发上稍事休息,这才拆开凯科斯的回信。 确切地说,这并不能算是凯科斯的回信,信封里除了她给他写的那封信外什么都没有。他没有给她写一个字,除了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按照她与他的约定,这情形表示他已经拒绝了她。 由于无事可干,她将写给他的信展开,重读了一遍。她想象他怎样撕开她的来信,读着她写的每一个字,读信时他那冷漠刻薄的心情她完全能够体会到。就像是有一个人从她那里分离出来,成为那读信的人。他们共同读着这封信,这信是她写给他的,同时也是他给她唯一的回信。她十分赞同他坚定无情的态度,她对自己的轻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当她读到那首“孩子们的合唱”时才感到了些许温柔暖意,高毅抑制不住她的感动,几乎要潸然泪下了。而他是那么的骄傲自信,一心盼望着出国,如何能指望这样的男生也像她一样有感于一首浅显的诗歌呢? 凯科斯不懂诗歌,这是唯一的遗憾。 他使用的信封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右下角有学校的名称地址。他没有写他的信箱号码(担心信被退回?),但在方格内分别填进了六个数字—一学校所在邮区的邮政编码。此时邮政编码制度尚在试行阶段,寄信时邮编并不是非写不可。考虑到这一特殊情况高毅觉得还有希望。她断定凯科斯盼望继续收到她的来信,其根据就是这串阿拉伯数字,至少,有这种可能。也许这串数字不过出于她的潜意识(随手写上的),她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另一方面,除这串数字外高毅也确无理由再与凯科斯联系,就算有了这数字与她联系也很勉强。但在性命攸关之际她并无挑拣的余地。 高毅给凯科斯写了第二封信。这封信言辞恳切,几乎达到声泪俱下的程度。它不再是一纸公文般的通告(通知他她爱他),并要求回执。这是一封以打动人心为目的的信,长度是上一封信的三倍。高毅本可以写得更多,但考虑到这是一项长期的持续不断的工作,需要循序渐进,因此有所保留。在这封信中她不再要求对方答复。 事情既已开头,邮路也证明畅通,高毅准备就这么一直写下去,直到某一天凯科斯受到她的感化。这一过程中她将面临巨大的压力(暴露的危险和等待的焦虑),然而凯科斯已经拒绝了她,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接受的吗? 她越是不考虑凯科斯回信的可能那信来得越快。当她还在酝酿第三封去信的时候她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到了,就躺在楼下的信箱里。这次她没等来到室内,在楼梯上拆开来信。和上次一样,信封里套着信封,她的信被完整地退了回来,甚至都没有拆。 当然和上次相比她另有所获:从两只信封之间掉出一张纸条,是他写给她的。 确切地说并不能算作一封回信,顶多是一张便条而已。他选择的纸张那样轻薄,几乎透明,用量是那样的节省,甚至吝啬。两指多宽的一条,像是从旧报纸的边沿随手撕下的,高毅心想:这样的纸条用来卷烟大约正合适。那卷烟纸飘飘忽忽,几乎被一阵风吹得没了踪影。高毅在楼道里找了半天,发现它躺在邻居家门前的垃圾桶旁边不动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捉住,带往室内,凑近灯光这才看清了凯科斯的亲笔所书。他使用的铅笔大约是2H,由于用力不够,字迹十分模糊。 他这样写到:“您只是我的老师!”既无落款,也不见他的名字。但她知道这是写给她的,那个“您”显然就是指高毅了,而那个写字条的人当然就是凯科斯。他给她的全部信息就是这行暧昧不清的小字。一切都出于迫不得已,他不想在她面前现身,也完全没有表现的欲望,这从她选择的纸张和书写方式上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的行文多么简短(不乏有力),书写这样浮浅(没有力透纸背),而且挑选了可用橡皮擦去的铅笔。他只想在她的眼前隐去,不复存在,理由是他作为她的经研课学生,课已经上完了。他给她的信封上甚至也没有那串被她作为口实的数字邮政编码),可见上次他完全是出于无心。这多余的数字曾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回刻意回避了(不顾邮政制度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高毅骑车去学校,路上大约要花四十分钟,横贯东西全城。有时候她也乘公交车,雨雪天气,或者自行车坏了需要修理。没有直达线路,她得在清水街转一次车,下车后还要走路。骑车虽然耗费体力,但有一种自由之感,毕竟是你在骑车,你带着它向前走。身体暴露在日光下,与街景人物融为一体,这一过程总是让人感到振奋和愉快。凯科斯事件以后高毅就很少骑车了,她心灰意懒,任凭那拥挤的公交车载着她颠簸而去。这一转变是逐渐完成的。开始的时候她坐车的时候多了,骑车的次数减少,后来她干脆买了月票。她的自行车因一时的故障搁置在楼下的车棚里,开始的时候高毅还想着拿去修理,后来就置之脑后了。现在她不仅去学校,到任何地方都乘公共汽车。当然她很少出门,除非迫不得已。 每周两次的政治和业务学习她不得不去,这关系到饭碗问题。可这是怎样的一段艰难路程呢?越接近学校她感受到的阻力就越大,心情压抑,几乎达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尤其是从车站到办公室的这段路,她从赖以藏身的车箱里出来,经过校园走向前方的办公楼。有一段路她必须与前往学校的师生并行(凯科斯就是在这段路上赶上她的),因此她学会了早到,尽量避开下午的上学高峰。当她发现通向办公楼的那条大路如“郊区的一所大学”中描绘的那样萧条寂静便稍稍放心。有时也有意外出现,一伙下课拖堂的学生从食堂里刚刚吃完了出来,大路上顿时变得喧闹不已。 至于路上零星出现的行人则防不胜防。这还只是进入校园的情况。离开学校又是一番折磨,并且问题更加严重。她不得不与她的同事学生同行,甚至在一块站牌下等车,同上一辆汽车。高毅屏住呼吸,目不斜视,眼前一片空茫,在此半失明的状态中她方能体会到些微安全。 高毅原本以为这不过是非常时期的一种特殊反应,时间一长会自然缓解。一个学期以后她发现自己毫无起色,对学校及其有关事物的恐惧竟然愈演愈烈了。她这样想:随着时间的增加她给凯科斯写信的事传播的可能也将不断增加。就算开始时她为她保守秘密,时间一长未免松懈。她将此事告诉她的一两个密友,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传扬开去,最后弄得人人皆知。在高毅看来,此事的离奇可笑也的确是值得人们议论纷纷的。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少去学校,避免与了解底细的师生员工见面。凯科斯所在班级的经研课程结束以后她要求不再代课。由于教研室内课时分配普遍不足,高毅不愿上课别人正求之不得。政治和业务学习她也常常借故不去。后来她托人开了长期病假,可以整天呆在家里了。即便如此她总得去学校领工资,虽说每月只有一次,她的精神负担还是很重。也许正是因为去学校的次数少了,她变得比当初更加敏感。就好像有什么总量不变,如果你不是分别承担的话一有机会就将加倍承受。 这时学校里出现了不利于高毅的传闻,有人说她开病假做生意去了,也有对她的情况略知一二的,说她在家写剧本。总之没有人相信她真的生病了。她的同事以探病为名,上门探听虚实,校方也派了专人,去她开病假的传染病院调查。后来领导找高毅谈话,旁敲侧击,他们想知道她不愿上课的真实原因。这个原因当然是存在的,但高毅永远也不会说。也许他们对她给凯科斯写信的事早已了然于胸,再这么做无异于戏弄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高毅避重就轻,坦言相告自己在家写作的事实,但她并不期望与他们和平共处。 她完全不可能再去上课,一想到登上讲台面对众多的学生她就不寒而栗。多于每月一次去学校(拿工资)的经历高毅已无法接受。 由于她的古怪表现,校方不禁要刨根问底,于是调查的范围和规模都进一步扩大了。高毅担心时间一长真相不免大白(就算目前他们尚不知情),因此她的反应变得尤其激烈。也就是从这时起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任教七年的学校的。 本来,她继续留校的可能寄托于凯科斯毕业离校的前提上。她的离去将带走有关她的秘密—一假如她尚未泄漏的话。距凯科斯毕业还有一年,高毅原指望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也能平静下来,可现在校方逼得那么急,使她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况且夜长梦多。而且凯科斯一走,她留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就是这么荒谬,凯科斯的存在使她心惊肉跳,而她一旦离开她也无意久留了。高毅后悔自己没能及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院长办公室里他们向她指出两条道路,供其选择。一,专注于本职工作,以校为家,同时放弃文学创作,至少应限制在业余爱好的范围内,不能因此而影响正常的教学活动(包括备课讲课、必要的政治和业务学习)。二,如果高毅的兴趣在别处,他们也不强求,只好请她“另谋高就”了。听着他们对自己的宣判高毅不禁欣喜万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她借故与学校领导大吵一架。这一架吵得空前激烈和声势浩大(使平时无声无息的高毅在当年同事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是无可挽回的,使得她的离去成为必然。 离开学校前夕高毅再次看见了凯科斯。 那天下午她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门开着,他恰好从走廊里路过。当时她从桌前抬起头,随便向外看了一眼,没想到竟与他的目光相接。凯科斯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只是脸一直侧向办公室所在的这边。当他就要从门口消失的时候并没有回头,虽然她还能看见他,但他们已不是面对着面了。在此情形下如果他还想看见她必须转动眼睛,凯科斯正是这样做的,眼波扭转,使高毅怦然心动。随后,他就被那堵无情的墙壁代替了。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上了二楼。她想他并不是特意来看她的(听说她就要离开学校),那短暂的邂逅不过是碰巧。她虽然心情激动,但比以前更加真实。刚才他定然是去学生处,或者他们系办公室(这些部门都在楼上),总之是有事办。当然,他可能预先估计到在办公楼里会遇见她。凯科斯选择了一条经过她所在办公室的道路,至少,经过政治教研室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是她所在的教研室,因此他的脸一直侧向右边(否则的话,为什么不直视前方或侧向左边的财务科?)虽然办公楼里昏黑一片,他还是看见了她,并认了出来—一这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当然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清如何,对她又作何感想。他的头发剪短了,是一个非常时髦的发型,他比一年前更帅气了,简直成了一个明星。他像以前那样的机警,但显然更加自信了。他的自信没准还得益于她对他的肯定呢。高毅回想起她给他的第二封信中有这样英明的论断:看来你的情感方式就是拒绝,以拒绝别人而获得满足,看来你已经被宠坏了。 高毅的沉思被几个走进办公室里来的同事打断了。在此临别之际,他们变得亲热起来,显得十分依依不舍。互留电话号码后,他们反复唠叨说:今后一定要加强联系,同事虽然做不成了,但大家还是朋友,也许这样做朋友更好,更纯粹。他们建议开一个茶话会,欢送高毅,并站在她的立场上指责校方的种种不是,说他们也太不像话了,开一个茶话会是最起码的,要是他们不出这个钱,我们出! 高毅婉拒了众人的好意,表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她拿走了抽屉里的一本小说以及一些空白信笺,装进带来的挎包,而将有关她教学生涯的一切(教课书、备课笔记、辅导材料和学习文件)留了下来。当然,她带走了那张凯科斯所在班级的名单,倒不是要留作纪念,她不想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高毅就这样离开了她的同事,与他们挥手作别后走下办公楼的水泥台阶。 只一年。一年前/无法预测这些变化/你脱离孩子的形体/像一次成功/阳光下缩小瞳孔/一些雄性物质绕着你飞/一年,分分秒秒都出了差错/你的头发不再是光滑的布匹/我从未看出你是个美人/你我行我素,走上美人之途/坚持月光下的进军/再灿烂的东西也经不住/这冷静的光辉 正好一年,太阳改造一个孩子/像最后时刻的淬火/为了另一批孩子的诞生/我走下台阶,记着你的幼稚体态/感到成长是一个错误/其次是时间 这首诗题为“成长的错误”,与“孩子们的合唱”在写作时间上大约相距一年。 从此高毅彻底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回去过。 谁都认为她的离去是因为文学,因为文学与教学生活的互不相容,高毅不想委屈自己。大家为她的执着和果断而感动。她昔日的同事和她一样,认为这个学校丝毫不值得留恋,但他们缺乏她那样的勇气,更重要的是缺乏她那样的才华(可以卖文为生),因此只有在此烂下去了。与她相比,他们不禁自惭形秽。不仅高毅的同事,就是了解她平时为人的亲友也是这么解释她的辞职的。他们先是力阻她的意气用事,事后又对她的毅然决然表示佩服。后来高毅的有关事迹进一步传播至文学界,几乎成为一则神话:她是中国为文学理想而辞职的第一人,在文人纷纷下海做生意的今天她的逆向运动不仅难得稀有,而且弥足珍贵。在舆论的压力下高毅有时也信以为真,体会到自己的高尚和不凡,至少,这对她的小说发表和销售是大有帮助的。 离开学校以后,加上小说写作和发表等方面也比较顺利,高毅比过去放松了许多。她努力不去回忆往事,尤其是致使她辞职离校那件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她想起曾给凯科斯写信,想到给她写信是一个确切无疑的事实,她的脊背就会出汗。一时间高毅热血上涌,两腮发烫,虽然当时并无别人在场。高毅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这里面没有所谓的痛苦或者伤感,但就其情绪强度而言一点也不比后者缓和,由于其内在的特性使内心冲突更加激烈。也许,这不过是对自我的蔑视和厌恶。当此种情绪日益强烈发作日趋频繁,高毅明白她已经从对凯科斯的迷恋中摆脱出来了。她明白自己已不再爱他,她关心的只是自己。她的神经系统以贬损自己的方式使她摆脱了与他相爱的可能。她是如此的低劣和丑恶,怎么能与和他有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呢?爱他这件事无论在今天还是在过去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 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恨,他留给她的最后感受就是无限的羞愧。当然他不必负任何责任,是她自取其辱。 但她并没有就此中断与学校有关的一切联系。高毅给古天晴去过电话,对方的反应也很热烈。现在,他就躺在她的床上,在单薄的被子下面一丝不挂。虽然他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他的很多朋友仍然是当年大学里的同学,和那些仍留在学校里教书的老师他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古天晴性格外向,交往甚广,但从他轻易献身于她的事实看,她并不知道高毅给凯科斯写信的事。当然,她也从未提及。 她并不爱他,也不奢望通过与他的结合抵达凯科斯。甚至,她也从未把他当成任何意义上的替代品以安慰变态的心灵。她之所以与他来往只因为他曾经写信给她,从他的态度上她看出有机可乘。他留给她的印象既虚无又绝望,这样很好,她并不试图改变。高毅极为坦诚地向古天晴谈起她不幸的婚姻,谈到华云的不忠和偷情。 她不再相信爱情,认为人与人之间只存在片刻的温暖,这些都是她必须了解的前提性事实。古天晴点头称是。 有时,她从他的眼神里会看见某种令人担忧的同情,甚至比同情还要热烈百倍的东西。也许她的遭遇激起了对方的好胜心,看得出来他试图感化自己。他变得比以前更加顺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提令她尴尬的问题,比如:你爱我吗?或者:我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认为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看得出来他的计划是长期无限乃至永远的,高毅不禁感到害怕。 她知道自己在利用对方的感情。她从不对他说爱,也抑制了他如此表达,看似平等的交往却是完全不公平的。她不对他说出那个字是因为灵魂空空如也,而他却满腔热忱。如果说利用是一种堕落,有目的的欺骗则更加不可饶恕。有时候高毅真觉得毫无自我辩护的余地。 她一面默默地吸烟,一面用手臂将古天晴搂向自己一侧。她的身体刚进来的时候微凉而光滑,慢慢地开始升温,此刻摸上去也稍有阻力了。她将一只烟缸放在自己光裸的胸脯上,轻轻地弹着烟灰并开始东扯西拉。每次,原则性的问题过去后总是这样的,古天晴积极响应,聊起各种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怎么地谈到了董靡靡,他居然也认识她。他们毕业于同一所中学,董靡靡比他高一届。在十一中她绝对是一个名人,她是团委干部又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她打篮球的时候所有的男生都跑去看,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都爱上了她。”他说。 “你呢?”高毅问。 “我也不例外。当然,我只是所有爱上董靡靡的女生中的一个,单相思而已。” 高毅说:“这叫做柏拉图,你知道吗?柏拉图是古希腊的一位哲学家,他的理念论主张世界的本质是精神的,看似葱笼的物质世界不过是对理念世界的拙劣模仿,一切学习和研究都只是回忆,是对灵魂曾寓居其间的理念世界的回忆。后来人们把非肉体的精神恋爱称为柏拉图,单相思就是其中的一种。你在听吗?这难道不比卿卿我我更有意思吗?” 古天晴回忆起一年前的一天董靡靡跑去找他,向他打听凯科斯的情况。她告诉他她的一个朋友看上了凯科斯,托他帮忙了解情况。当时古天晴还在上学,和凯科斯同班,虽然他们的关系一般,关于他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当古天晴问及那个看上凯科斯的人是谁时董靡靡死活不说,至今这仍是一个迷。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低垂着。突然他睁开双眼直视着高毅问:“那人别是你吧?” 这一瞬间非常短暂,由于他的姿势未变,看着她时眼球必须转动,因此看上去像是白了高毅一眼,在阴暗的室内有如电光石火。随即,他的眼睛复位,两片细嫩的眼皮再次覆盖了他的目光。 高毅听见自己不诚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她颤抖着说“怎么可能呢? 你是知道的,我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文山雪的画中的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