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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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夜晚兵变后,武帝这几天连日都用照影香才能安眠。 梦中之人温润如玉,情意缱绻。恍然梦醒后,御案上只放着一封言辞生硬的书信。 这悔过书只有寥寥三十几个字,字迹刚劲,运笔如剑。 在信中,萧暥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澄清了。 武帝原以为他这处境,怎么也该服一下软,折一回腰,至少学会说几句顺耳的话。譬如大臣们张口就来的臣有负君恩,痛改前非之类的辞色,在萧暥书里连半个字都看不到。 多年握剑的手,即使握着笔,笔下也带锋。 武帝端起茶盏浅啜,让曾贤把悔过书传给众人,“你们看看,萧将军是怎么写悔过书的。朕看他倒是硬气得很。” 柳尚书接过来,挑剔地耷着眼皮道,“萧将军悔倒是悔了,不过他似乎悔的不是私自调兵,他悔的是没有抓住赫连因。” 薛司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他哪里是悔没抓住赫连因,他这是抱怨陛下削他的兵权。”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武帝道:“无诏调兵,朕看他的权力大得很。” “朕调走陈英、瞿钢,就是为折断他的羽翼,以为他会懂事些,他倒给朕来个无诏调兵,差点演一出逼宫,看来是防不胜防了。” 柳尚书察言观色道:“陛下,萧暥是猛虎,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拔掉他的长牙。” 武帝眉峰一敛,“继续说。” “臣以为,要除去锐士营。” 武帝道:“朕已经将他手下十万锐士,调走了七万精壮。大梁城只剩下不到两万老兵。” 薛司空道:“仅分解兵力还不够。” “能怎么办?”柳尚书不解道,“莫非……” 他手悄悄在袖中一横,做了个杀势。 “这倒不必。”薛司空道:“你我都是文官,不懂军中的袍泽之义,锐士营是萧暥一手创建,在乱世烽火磨炼出来的一支精兵劲旅,只要锐士营的军番犹在,军心就散不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陛下,这些年的南征北战,锐士营早已不仅是一个军番,它是一种象征。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是深入骨髓的铁血!” 武帝听到这里,手指的骨节不由微微屈起。 锐士营就是萧暥的牙齿,不仅要断其羽翼,还要拔掉他的牙齿,才会让萧暥学着听话。 武帝断然道:“传令,丙南等一干南安大营将领无诏私自动兵,一律下狱听候审讯,其麾下三千士兵全部解械,禁闭营中,等候发落。” 然后他手指轻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至于审问,就让杨拓来。” 薛司空暗吸一口冷气。杀父用子,杨拓会如同一条疯狗般撕咬任何关进笼子里的人。 “萧暥不是写不来悔过书么?”皇帝目光一掠,道,“柳徽。” “在,”柳尚书赶紧躬身上前。 “你去写一份书,把萧暥及其锐士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流血夜,□□皇后,暗杀阿迦罗,引北狄入侵,火烧盛京城……这些年,你能想到的条条桩桩都写上去!写完之后,发往大梁。”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铁血,让他舞文弄墨是为难他了,既然他写不来,抄总会罢!” *** 风雨晦,关山远,案头酒残,梦里衾冷。 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萧暥一脸清冷的靠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小瓷瓶。 “谢先生送来的?”云越问道, 自从两年前,萧暥在北伐之际,冰天雪岭中寒毒侵入心肺,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映之屏退所有人,以非常之法为他治疗,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来过了?” 萧暥眸色深沉,静静道:“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抬起清瘦的手,指了指案上,那里搁着一封信。 信中,谢映之笔意洒脱,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也依旧旷达淡然,却还是被他看出了依稀的诀别之意。 也许到了萧暥这个时候,对于分别,已经格外地敏感。 “先生乃神仙中人,大约是去云游清修了,主公尚在病中,不要多想,还需放宽心。”云越说着,给他腰后放上软垫,又看向他手中的小瓷瓶,“这是什么药?” 萧暥沉声道:“假死之药。” 云越顿时一愕。 谢映之在信中道,冥火寒毒专吸人的生气,所以对于死者无效,一旦服下此药,呼吸心跳停止,体温骤失,寒毒就会自然消除。 萧暥现在多病缠身,不仅噬心咒反复摧折,所中的寒毒也深入肺腑,半夜咳嗽咯血,难以安睡,药石无医。 使用此法,至少能将寒毒除去,余下的噬心咒虽无治,但是今后天下太平,萧暥也不必再南征北战履历风霜,就可以好生修养,说不定还能拖延十年八载。 其实萧暥明白,谢玄首还存了另一个想法,假死避祸。 他这些年树敌太多,使用此法假死,三五年后就醒来。到时候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天下人都以为萧暥已死。 他就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与世无争地活着。 谢映之处心积虑,最后给他做的布局。只为了天下太平后,他也能过上几年平淡安逸的日子。 萧暥微叹,“先生用心良苦,我却无以为报。” 现在国家初定,朝局不稳,赫连因又走脱了,他还不能假死隐遁。 就在这时,徐翁推门进来道:“主公,陛下的旨意道了。” “这是什么悔过书,这完全是陷害栽赃!”洋洋洒洒十几页的悔过书,被云越一把扔在地上。 “他们光提锐士营杀戮甚重,却对锐士营的将士们平天下,剿匪患,驱胡虏,浴血沙场的战绩闭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如此眼瞎之人。也从没见过如此偏颇之辞!” “主公抱病千里北上,扶危救驾,没有功劳就算了,他们还让你抄这种东西!换是以往,早就……”他咬紧下唇,还是把大逆不道的话憋了回去。 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年就滞留在蜀中,裂土割据又怎样?再退一步,萧暥手握兵权,势力滔天时,就该自己……云越赶紧刹住自己脑中犯上作乱的念头,毕竟世家子弟出身,这种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就被压下去了。 萧暥静静道:“徐翁,把纸收起来。” “主公,你不能抄,你若抄了,就是承认了啊。” 萧暥当然知道,这是个套,他一抄就是默认了这上面所写,英勇杀敌就成了屠戮无辜,为国奋战就成了图谋不轨。先是污名化锐士营,好下一步顺理成章的裁撤。 他不会抄这种东西,这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但是不抄,皇帝摆明了把丙南他们和几千士兵扣着了。无诏调军,是救驾还是谋反,全是皇帝一句话。 窗外阴沉沉的雨色,映着他清瘦的身形,他轻咳了声道:“徐翁,给我去买几坛好酒。” 两日后,雨停了,郊外离离青草,漠漠寒烟。 正是四月,营地旁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去了军营。 和以前相比,大营显得寥落,青壮士兵都被调走了,营中只余下一群老兵。征衣陈旧,兵器锈蚀,没有整修。看来上头没有调拨银钱。 但是尽管如此,老兵们一看到他,都分外激动。 还是和以前一样,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萧暥脸色愈寒。 “主公,你在病中,少喝点。”云越低声提醒道。 “不妨事。”萧暥摆手,这最后一顿酒只求尽兴。 酒过三巡,老兵油子们话多了起来。 “主公,他们毁你谤你,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啊。” “横云岭若不是主公,小皇帝早就被胡人抓去了!” “要我说,倒不如干脆让胡人再烧一次盛京!” “主公,你只要放句话,兄弟们跟着你反了,大不了落草为寇!心里舒坦啊!” 萧暥干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坛,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主公你说,兄弟们刀山火海,咱们不是没见过!”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 “什么?” 顿时那些大老粗们都懵了。 萧暥沉声道:“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不再是锐士营的人了。” 他这话一出,营帐内顿时炸了窝。 “主公,是他们逼你吗?”“只要你发话,咱们揭竿而起,这四海九州锐士营的兄弟都会跟着你!”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都是战乱里没了家的,都把这里当成家了啊!” 沙场上刀斧加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一时嚎啕失色,恸哭如同孩童。 萧暥站起身,冷然道:“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他说完决然走出营门。不再去管身后的恸哭滔天。 多年的袍泽之情,一笔勾销。 但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马车停在树下。 这大半年来,萧暥身体日益不持,出行都改由马车。 他扶舆蹬车,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攀住横生的树枝,花瓣纷纷遥落,映着那一身肃杀,花雨中凄落的人影,一腔铁血,空怀惆怅。 “主公,”云越赶紧搀住他,“锐士营是你一生的心血。” 四月天里,他的手冷得像冰。 萧暥道,“锐士营本来就已经被分解地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 大梁城外。 一辆素朴的马车停在客舍旁,护送马车的只有数十人,皆外穿袍服,内藏甲胄,看起来像普通的商贾。 曾贤低声道,“陛下,刚才来的消息,萧暥把锐士营解散了。” 武帝道:“他这回倒是识趣了。传旨,放了丙南一干人等。” “是。” 曾贤又道:“陛下,这就回宫吗?” 武帝掀开车帘,望向大梁城苍凉的城楼,新都繁华,这大梁城却日益寥落陈旧。 那人守着这座空城也快两年了。知道悔改了吗? 武帝道:“不要摆驾,朕微服进城。” *** 回到府邸,酒意未散,萧暥让徐翁备了笔墨,趁着醉意,在纸上奋笔疾书。将士军前半死生,戎马一世,他可以交出兵权,什么都不留,换这些士兵余生得到更好的安置。 寥落的军营和破败的兵器,为国血战的士兵,不该有如此寒凉的结局。 萧暥清楚,皇帝并非昏庸,相反,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时候该收买人心、军心。 他这头解散锐士营,皇帝紧接着就会犒劳三军,以显示皇恩浩荡。 不过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一场交易。 书写到一半,胸中窒郁隐痛,终是意难平,他仓皇捂住唇,鲜血已染红巾帕。 ……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已沉。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十三四岁初从军时,策马直入军营,意气飞扬。 “西陵,你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兴致勃勃提起两只羽毛艳丽的雉鸡。 魏西陵道,“军中禁止打猎。” “喂,我记得没有这一条啊!” 魏西陵不动声色:“刚加的。” “你!”萧暥没脾气了。 然后他微讶:“你把一百条军规都背出来了?” 萧暥心道:废话,不背出来,怎么对付你? …… 夕光下,萧暥的嘴角微微挽起:其实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哪怕是你定的那些无聊的军规。 门轻轻开了,有人进了屋。 逆光中,来人身影修长,面容冷峻又深沉。静静凝视着他。 萧暥酒醉未醒,脖颈柔顺地倚靠着桌案,不见往日的威压冷厉,显得苍白脆弱,脸颊上还沾着一点墨痕。 武帝看了一眼,那是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悔过书,心中不由一触:“朕不逼你了,不想写,就别写了。” 皇帝刚抬手想替他拭去脸上的墨痕。 萧暥眉心微蹙,声音如初雪细霰,“西陵……” 皇帝的手停在空中,神色骤然一沉。眼中莫测的寒意闪过。 魏西陵和萧暥不是早就绝义了吗? *** 锐士营除番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从此武帝把九州的军权全部收入手中,除了江南魏西陵的江陵水师,汉北大营和轻骑营。 但是天下太平没过几个月,西北边境就出事了。 四月底,赫连图率军一连扫荡了陇上郡周围十几个县城,烧杀抢掠,战火一度烧到陇上。陈英率一万锐士死守郡城,随军监军的柳行以回来报信为借口,带着他的五千新军仓皇逃回盛京。 武帝冷笑,“他不但逃了,还知道帮朕把军队带回来,也是辛苦。” 军队收下,反手就把柳行斩了。 临阵脱逃,就算是柳尚书的侄子也不管用。 这一杀,杀得新军中没有将领敢北上支援了。 而萧暥的锐士营已经裁撤,军心涣散,短短几个月,当年的虎狼之师已不复存在。 朝堂上,众臣面面相觑,谁去支援陇上? 陇上一旦被破,紧接着北狄就要叩关雁门了。 薛司空沉思片刻道:“陛下,臣推荐一人。可以胜敌。” 武帝眉心一蹙:“皇叔弭兵之期已过。” “陛下英明,魏将军乃九州之利剑,帝国之战神,胡虏犯境,当仁不让。” 武帝道:“杀鸡焉用牛刀。” 以赫连因的实力,只是打劫个边郡,如果锐士营还在,一战可平。要千里调遣魏西陵北上击胡,战略上并没这个必要。 武帝眸中似有洞悉之色,“司空举荐皇叔,怕是另有所谋。” 薛司空赶紧道:“陛下可记得,臣曾经跟陛下说过,如今天下已定,诸州郡皆由陛下管辖,除了江州还在魏将军辖下,江州七十二郡,近半壁江山,物阜民丰,又有长江之天险,想要收服,可不容易。” 武帝道:“司空怀疑皇叔有异心?” “即使陛下不为眼前,也要为将来长久之计做打算。即使魏将军忠义,但魏将军之后呢?他的子孙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对朝廷忠心不二?公侯府是大雍之隐患。” 武帝眼中掠过一缕异色,“说下去。” “臣防的不是现在,是将来,”薛司空一副老成谋国之态,道,“公侯府向来善战,且不说魏将军,其下魏曦,魏燮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恕老臣直言,他们继承了孝景帝尚武之血脉,所以江州之地,陛下必须收回。而眼下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武帝道:“你想让皇叔前往西北前线御敌。但以皇叔战神之利,区区的赫连因,恐不经打。” “陛下,从江州到西北,何止千里,魏将军的军粮必然不会多带,等他到了陇上,军需后勤便只能由朝廷供给。” 武帝明白了,这就等于卡住了魏西陵军队的命脉。朝廷想要他赢,就给他军粮充足,想要他输,就拖延他的粮草。 “魏将军在西北前线,久战不胜,陷入困境,就能将他永远留在边关,若有战败……”薛司空意味深长得看了皇帝一眼。 魏西陵若战败,战神之名不复存在。皇帝就可下诏指责。同时削去他公侯府的爵位。再在江州另立完全听命于朝廷的人。 薛司空道:“不瞒陛下,我已经和方氏的人搭上线。” “方氏?朕记得他们是江南大族。” “方氏原本是江南第一大族,这些年虽然和魏氏联姻,但是总是被压过一头,族中自然有人对此愤愤不满。” 武帝了然,让魏西陵长期困于西北战线,又能阻止北狄骚扰边境,同时收回江南之地,好个老奸巨猾,一石三鸟之计。 *** 桌案上铺着地图,图上分布着五六枚削得灵巧的兽形棋子,手工居然不错。 萧暥托着下巴,眼梢细细挑起。 有些人就是再惨淡的境况下,都能给自己抠出一点点的乐趣。 一盏青灯照着一沓战报。都是用玄门的鹞鹰送信,以避人耳目。 云越一看,那狼头代表北狄人,那只狐狸估计是他自己,旁边还有一些鹰犬蛇鼠之类,大概就是暗讽吴铄他们的新军。其实还是心有不甘。 萧暥这几个月都在琢磨赫连因的战法。 “此人作战很有一套,难怪陈英要吃败仗。” 自从上次在横云岭放走了赫连因,萧暥一直耿耿于怀。 赫连因这个人有些像他,敢于犯险,孤注一掷,用兵没有常规,善于出奇制胜。 如果再早三年,他还能骑马,打得动仗,必然将此人铲除,永绝后患。 当年黄沙百战,铁骑绕龙城。如今一身伤病,被斩断羽翼,拔去长牙,困在孤城之中。 火光映在他眸底,燃起烈烈寒焰。匣中长剑锈蚀,胸中壮心不已。 “云越,此信立即请玄门用鹞鹰传递到陇上前线!” 云越刚出府门,后脚朝廷的消息就传来了。 皇帝令魏西陵北上去凉州前线御敌,即日启程。 萧暥神色一震。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 先困他在西北,再断其粮草,使之必败,一旦声名俱灭,再着手裁撤公侯府,典型借刀杀人的手法。 绝对不能让魏西陵抵达凉州。 萧暥眼中凝起一抹骇人的冷焰,谁都不许动他的家。 *** 青帝城。 魏西陵从江州北上凉州,最近的路线就是经过蜀中。 已是五月,江边一片梅林,梅子已开始成熟,青脆地坠在枝头。 不远处,有一处草庐,门对着江边。夜夜听江涛拍岸。 天色已晚,魏西陵让军队就地扎营。 刘武大咧咧道:“这地方好,但怎么有点像那个意思……”他挠了挠头,想不起词儿,憋了半天甚是难受。 “隔江而望。”魏西陵道。 他信步走进草庐,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用品,角落里还有一个药炉,看来主人不仅常年抱病,生活还颇为清苦,但尽管如此,也未必没有乐趣。 马鞭拨开案头来不及收起的卷牍,案头有一副棋盘,有削得玲珑的兽头棋,还有十几张诗稿落满灰尘。 山有木兮木有枝…… 深深的眷恋溢于纸面。相思之意,发乎情,止乎礼。遮掩得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 魏西陵剑眉微敛。 这时,刘武拿着一篓子青梅进来,嘴里还塞得鼓鼓的,话都说不利索,“主公,刚摘的。酸是酸了点,但是鲜脆。” “此间主人,也是喜好这青梅罢。” 春深月半,他眉间却有霜雪之色。 那人等不到梅子熟了。匆匆离去,必有苦衷。 *** 飞鹰峡,蜀中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烟尘蔽日,一**重甲武卒排山倒海地杀出峡谷。西秦城守将彭泰领命,率五千新军在飞鹰峡堵截魏西陵。 “主公,”刘武一刀劈开一名武卒,“不是皇帝让我们北上凉州的吗?这彭泰发什么疯!” 魏西陵神色冷峻,彭泰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次不自量力的截击让他感到蹊跷。 就好像有人想把他留在蜀中。 他猛然回头,近旁是一片山坡,树木茂盛。 正是暮春时节,萧暥站在一树紫叶李下。缓缓拉开了弓,手臂却微微有些颤抖。 其实这张弓还不到两石之力,他勉强能拉开,但射程和发箭的速度大大降低,使得他只能冒险近距离射击,他需要彭泰这个草包替他拖住魏西陵。 矫诏调军,大逆不道。但是萧暥这辈子,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避入树荫下,微微眯起眼睛,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万军之中的那一袭耀眼的银甲。 假死之药只有这浅浅一盅,必须一箭命中。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暗箭难防。就算躲过了这一遭,他们还会有下一手。 只有魏西陵从此‘死’了,才能一劳永逸,躲过小人的暗算。 风过林摇,落花如雪。 魏西陵在明处,他在暗处。 咫尺天涯。 *** 北狄草原。 赫连因率军一连狂奔出几百里地,才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缰。 这一次中原人的打法和之前完全不同,不以占据营寨为目标,而是狂飙突进,以歼灭他们的部落骑兵,俘虏人口为目的。轻装简行。也没有辎重,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用草原人最擅长的打法,反过来甩了他们一脸。 对方的主帅不仅对北狄草原的地形极为熟悉,而且把他的打法摸透了。 赫连因凝眉,自从他当上大单于称霸草原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被人追逐,性命危在旦夕的感觉。 这种挫败感,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夜袭横云岭。嘴角的肌肉隐隐抽搐。 就在这时,草原上响起一阵呜噜呜噜的起哄声。 “大单于,抓到了!”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被一把揪住发髻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赫连因用弯刀指着他。 那人颤声道:“参、参将,吴铄。” 赫连因道:“你要活命,给本单于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知道的都告诉大单于!”吴铄赶紧道。 “你们的统帅是不是换人了?” “没有换。” “舌头留着不说实话,就割来下酒!” “大单于,我说的是实话,”吴铄仓皇道,“是信,大梁给他的信,告诉他怎么打。” 赫连因青筋暴起:“你说本单于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打败了?” “大单于,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运筹于帷幄,决胜千里,陈英他是听萧暥的话。” 赫连因陡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角的疤痕。 *** 大梁城,时入初夏,暑气渐生,萧暥的脸容依旧薄寒如冰。 他低着头,伏案书写着。清瘦的下颌像刀劈般尖削,手握成拳时不时抵唇低咳。 “我这阵子研究赫连因的战术,都写在这里了,以后让陈英照着这个方法打,虽然不能保证都能打赢,至少十战也能有七八胜。但是……” 云越见他字迹虚浮无力,笔意飘忽,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已握不稳一支笔。 “主公,我来代笔,你说。” …… 几个时辰后,看着满满的十几页战图,萧暥长长吸了口气。 陈英在西北,程牧在西南,他们虽然守着最艰辛的边郡,但是也唯独这样,才能保全他们。 但是他矫诏调兵之事,皇帝早晚会知道的。需早做准备。 “云越,还记得青帝城的草庐吗?”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一喜:“主公想要回去那里?” 萧暥也终于想到急流勇退了。 “你先去青帝城,替我收拾准备一下。” 云越欣然道:“我这就去!” *** 赫连因把钢刀在皮袄上抹了抹,目露凶光,“你说完了,可以上路了。” “等、等等,大单于我还可以给你们提供大雍境内的情报。” 赫连因道:“我自己有探子。” 吴铄慌忙道,“大单于,我有个主意。萧暥名声差得很,大单于放我回去,给我一笔银钱,我可以上下打点。联络朝廷里的大臣们。” 赫连因眯起眼睛,“你是说毁谤他。让皇帝对他起疑心。” *** 含章宫。 武帝锵然拔出长剑,寒光掠过,御案被齐齐劈下一角。 群臣仓皇下跪,“陛下息怒。” 薛司空叩首道:“君王之剑,出鞘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陛下慎用啊!” “但他折了朕的利剑!” 武帝虽然对魏西陵心有忌惮,但并不想杀魏西陵。杀人很简单,手起刀落。驾驭群雄,才是帝王之道。把魏西陵调到西北,就是想让蛟龙入浅滩,从此可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为他所用,成为手中之剑。 将来开疆扩土,征伐九州域外,定辽北,伐南疆,征西域,开海运,至瀛洲,剑之所指,莫可披靡。 他要成的是万世之业。 结果,萧暥给他来了那么一出! 他清楚魏西陵没有野心,但萧暥有。不仅有野心,还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有一阵让绣衣使密切监视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过观察下来,魏西陵坦坦荡荡,和萧暥从未有来往。除了萧暥那次酒醉后的低声呓语,让武帝一度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矫诏调兵,好啊,朕不给他兵,他就给朕来这一手,这天下还有他萧暥不敢做的事吗?” 武帝深深凝眉,此人明明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被晾在大梁,居然还能兴起风浪。萧暥,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起驾,三日后,还都大梁。”皇帝道。 上一次离开大梁,是为架空萧暥,这一次回到大梁,是该收拾萧暥了。 *** 随着皇帝的回鸾,大梁又成为九州风雷之中心。京城的警戒也骤然升级。 萧暥不可能再出城了。 他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去青帝城。他一身支离病骨,如雨中黄叶,风中残烛,还能去哪里? 且他若去蜀中,必然让皇帝警觉,到时大兵来围,反倒拖累了程牧云越他们。 这些日子,大梁城里满城风雨。 萧暥勾结北狄人,残害忠良,毁帝国之砥柱,折九州之利剑。引得士林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赫连因也煞有介事明里暗里表示对他极为钦佩,同时买通的朝中大臣,上下打点,力图坐实了萧暥勾结北狄的嫌疑。 萧暥自从蜀中归来,已是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呼吸之间,倍感艰难。 徐翁道:“主公,你就不向陛下解释清楚吗?” 萧暥苦笑,还解释什么。更像是死到临头,拼命为自己开脱。 “陛下并非昏聩,只是恨我罢了。”他淡淡道, 徐翁道:“那主公,我们走,就算不去青帝城,我们就去塞北,西域,东瀛,南疆,去哪里都可以,远离中原,远离这是非之地。” 萧暥心中惨然:跑不了。 他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别说去塞外,离开雍州都做不到了。况且他的府邸周围都是绣衣卫,他能去哪里? 当年横剑纵马,如今连战马都跨不上了。 南征北战,一身伤病,已经没力气跟他们斗了。 那是另一场战争,是他不熟悉的战场。战场上明刀明枪,而这个战场上充满了机关算尽,阴谋诡计,暗箭难防。 将军铁血,却躲不过这背后的暗箭,箭箭淬毒。 八月,士林写檄文上书,痛陈萧暥十桩大罪。萧暥明白,开始了。 入夜,萧暥将一封封书信投入火中,火光将他清修的身影映在墙上,纸灰飞扬。 “主公为江山耗尽心血,到头来却要被小人陷害,乃至于此啊!”徐翁怆然道。 萧暥静静道,“徐翁,你也走罢。” “主公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主公到最后。” 他环顾这空荡荡的宅院,都走了,以后谁来给他添衣煎药? 萧暥轻叹道:“徐翁,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你若被抓,今后逢年过节,我岂不是连一壶酒都喝不上了。” 徐翁心中陡然一颤,忽然明白了他所指,顿时老泪纵横:“主公,天下人都负了你啊。” “可是这山河,是你寸寸染血打下来的,就这样看着朝中奸佞得势,最后败于小人之手吗?” 萧暥凝目道:“只要他在,山河就在。” “徐翁,我有封信要让你带去。” 徐翁双手接过来,揣在怀里,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萧暥道:“时候不早了,你走罢。” “主公保重。”徐翁深深叩首,然后转身离去,夜色里,六旬的老翁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临到诀别,萧暥到并没有多少悲伤,或许那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而这座府邸,本来就是戎马倥偬间一个临时的住所。 随时就可以走,都不需要准备。 次日,天色破晓,萧暥站在窗前,看着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涌进府邸。 *** 御案上堆满了指控萧暥的折子,从京城流血夜,到勾结蛮夷,祸国殃民,简直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朝堂内外一片声讨。 其中最长的一份奏折,是柳尚书牵头,由朝中一百七十多名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对萧暥这乱臣贼子处以弃市之刑。 武帝翻着长达数十页的联名,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柳尚书人望挺高啊。” 柳尚书道:“是萧暥罪大恶极,朝中正义之士皆愤然,所以臣就联名了众位……” “你想当第二个萧暥?” 柳尚书猛然一震。 “你也想逼宫造反?” 柳尚书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地,“臣不敢,臣是体察陛下的心思……” “原来朕的心思,你一直在体察啊!”皇帝冷笑, 柳尚书脑子里轰然一响,豆大的汗珠顺颊淌下,连抽冷气,再不敢支声。 只听皇帝道:“你想当萧暥可以,你也给朕打下半壁江山来!” “陛下,臣……臣不敢。”柳尚书瑟缩道, 皇帝颇有些厌烦,随意地道,“你就去凉州军前当个骑兵校尉罢。” “带着名单上这些人,都给朕去打北狄。” 柳尚书顿时脸色青灰,簌簌发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朝堂上哀鸿遍野。这些文人什么时候拿过刀剑上过战场,这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而且凉州军是陈英的手下,他们还有活路吗? 薛司空在旁边眼皮阵阵抽跳,这是皇帝惯用的手腕,两头敲打。既然萧暥已入狱,这群本来用来打压萧暥的人也用不着了。zWWx.org 可柳尚书还认不清形势,趁着萧暥刚入狱,迅速牵头串联上百名大臣把他往死里踩,怎么能不让皇帝起疑?这才是找死! 薛司空意识到了,皇帝要的是将天下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要的只是利剑和鹰犬,视天下为猎场。 *** 御书房里置着冰鉴,冷雾袅绕,寒意逼人。 武帝修玄火真气,周身如同赤焰炙烤。脑内万念鼓噪百事俱废。每当这时,照影香用量是平时的几倍。 皇帝边作画边问,“萧暥在寒狱里关了十五天,他悔过了吗?” 杨拓伏跪在地道:“没有。” 皇帝的笔尖微微一顿:“将军既是无坚不摧之利剑,千锤百炼之精钢,适当敲打,让他学学为臣之道。” *** 一道阴冷的天光照进黑黢黢的牢狱里。 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再也不用喝苦不堪言的药。天已渐凉,他靠在塌边剧烈咳嗽着,单薄的衣衫勾勒出骨感清瘦的轮廓。 萧暥原以为这病残之躯撑不过一个月,没想到转眼已是寒秋。 牢门外又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 一名狱卒低声提醒:“陛下只说敲打,没说用刑。” 杨拓阴冷道:“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有几道刀伤再寻常不过了。” 他恨萧暥,没有萧暥兵围横云岭那一夜,杨覆就不会被杖毙。 可这个乱臣贼子即使身陷囹圄,已是病重形销骨立,那双眼睛里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尤更浓烈。像一柄寒光流溢的剑,千伤百损,却锋利依旧。让人不敢觊觎,不敢怠慢。 “萧暥!你弑杀先帝,兵围圣驾,勾结夷狄,矫诏调兵,残害忠良,”杨拓拔高声音更像给自己壮了胆气,“你可有悔过?” 萧暥利落地答道:“没有。” 此生若有不甘,也是未能死在沙场烈烈西风中。 持刀等待的酷吏上前。 …… 新伤累着旧伤,血流得多了只是有些冷。 他忽然有点馋酒喝。入狱几个月,他都快忘了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 江南菊艳蟹肥的时节。永安城里醉仙居。 他点了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刚要喝,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那人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眉心微凝,低声道,“阿暥,回家罢。” 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竟遂了半生心愿。 监狱外,静静下起了雪。 等到严冬过去,江南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罢…… *** 青帝城,又是一年暮春,江边的梅林一片郁郁青青。 草庐前种了的海棠、琼花与芍药,映着翠竹假山,别有雅趣,云越还开了道清渠,置了凉亭,造了竹桥,一泓清泉流过园中。 经过这一番精心的打理,这草庐已不复一年前的荒凉,而显得热闹起来。 云越在等一个人。 风吹过,花落似雪。 篱门开了,来的人却是程牧。 他胡子拉渣,看上去有点沧桑,手中提着坛子酒:“云副将,六年的桂花酿,我托人从永安带来的,主公就好这个。” “程将军,你不用再费心骗我了。”云越低声道。 程牧挠头尴尬:“我、我承认,这酒就是青帝城买的。可其他我可都说的实话。” “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声音轻如游丝。 程牧手中酒坛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云越淡声道,“你还有军职,回去罢。我来替他守灵。” 说完他转身走进草庐。 对萧暥来说,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对云越来说,却是在这江边的草庐,煮茶、吟诗。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云越在草庐里设了灵位,香烛,酒。还有永安的桂花酿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独自到江边放河灯。 …… 萧暥曾经嘱咐程牧照顾好云越,程牧怕云越嫌他这个大老粗烦人,有一阵子没来了,直到估摸着云越守灵期满了,才到市集上购置了点上好的笔墨纸张来看他,云越这阵子一直在誊写些诗文和经书。 篱门在暮风里轻轻开阖,他推门而入,“云副将,我今天去市集买了些……”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对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人,晚风中若隐若现一缕细细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没有闻到了。 “云越!”他忽然扔下纸墨,大步冲了进去。 满地落花似雪染上鲜妍的碧血。 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 转眼三年,弹指烟飞。 魏西陵站在江边,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黯淡陈旧。笔意挥洒,笔力却已虚浮,那人写下这封信时,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这一生都是他话多,最后却只留给了自己十几个字。 才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萧暥就踮着脚尖装作比他大,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叫他了一声兄长。 魏西陵仰起脸,已是潸然。 将军铁血,一生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江风拂面,恍若归人。百里牧烟的第一权臣是病美人[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