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俗雨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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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净词于是没强求, 在她面前站了会儿,有半分钟左右, 他忽的说:“蔫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这话时,他没笑,很平稳的声线。所以她听不出这是在笑话她,还是在缅怀她一去不复返的小时候。 但她抬眼,就对上梁净词打量的深邃视线。 那大概真是一种缅怀的深邃。 昏浊的灯将他修长身影拓在地面,白衫领口被掀动,梁净词安静地站在风间,注视很漫长。 “就当我搭个顺风车。”最后,梁净词退让说,“顺路回去,你不乐意,我也得和你们司机商量商量,捎我一程。” 他不想单独叫车,非得蹭这一程。但姜迎灯怎么听着都觉得里面有刻意为之的嫌疑。 不过人家说了要跟司机商量,姜迎灯就做不了主了。 她只能说:“我决定不了什么。” 这会儿梁京河正热情地要给他爷爷办住院,梁远儒连声拒绝,估计也是被他缠得心烦,声音拔高了些:“别小题大做,就摔个手,不知道的还当多大事,我就没见有人摔个手腕给摔死的,也别耽误人家拍摄。” 姜迎灯听在耳朵里,转而对梁净词说一声:“拍摄可以往后推迟的,他身体要紧。” “不住,”他不假思索,轻描淡写道,“手挫伤要住什么院?” 姜迎灯本来也觉得不大严重,听梁京河大惊小怪,又觉得忧心,梁净词这么一说,她才真放下心来。不过是有人在演一出献殷勤而已。 “我是说认真的,你要不留下来陪陪你爷爷,他长途跋涉也很辛苦。” 梁净词说:“他不缺人陪。” 姜迎灯轻喃:“他应该更想要你陪吧,你爷爷很喜欢你。” 他不以为然,“都喜欢,只不过分个程度,多一点也只是多一点而已。” 又沉吟一阵,梁净词声音低了些,“里面一个手受伤,外面也有个身子骨弱的。总想着别人,就亏待了自己。” 姜迎灯微怔。 她jsg再去捕捉他的视线,梁净词却恰好挪眼看一旁。 往诊室方向望了望,里面医生在交代什么,他没进门,只到门口站着,看见梁京河,没喊他名字,就使了个眼色,微微偏头示意,让他出来。 梁京河意会,出门后随梁净词到一旁。 他个子低一些,走路姿态也痞气许多,不如梁净词那么周正。 姜迎灯从二人身后打量,又一度感慨梁净词的天生耀眼。 到密不透风的楼梯转角,门一关,隔绝人影与风声,梁京河递过来烟,梁净词没接,他就给自己点上一根。 “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哥哥。” 笑眯眯的开场白,眼里却都是睥睨。 梁净词跟杨翎形容他这个弟弟,有心机,却又少些精明。使点坏心眼,还处处漏洞,让人察觉。 或许还是年轻了。 前一段时间,梁净词被调查,不知道哪里走漏风声,说他不务正业,日日到会所喝茶。是去过几回,但梁净词还不到贪图这点消遣的程度,何况他每一笔账都来得干干净净,自然不会被查到什么。 但这事很荒唐。 省去了打招呼的环节,梁净词说:“如果你想要什么,表现得坦荡一些。甚至,梁家长子的位置也可以是你的,我不贪图你觊觎的任何东西,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梁京河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语气平淡:“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都会说出来。” 梁净词冷静看着他,眼眸是幽邃的黑色,神色却很清明,扮足了磊落:“不必做到这样的份上。” 衔着烟的唇缝轻颤,梁京河挑眼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梁净词也打量着他,看见他戴在手腕上的红绳,一枚金核桃,像小孩的玩物,被他视若珍宝,穿底色黯淡的衬衫也要挂这么一抹不搭调的鲜艳。 “核桃挺好。” 梁京河笑一笑,抬手给他展示,只说四个字,话里话外却都是得意:“奶奶送的。” 梁净词只望着他的手串,说:“我周岁时它挂在我身上,用来辟邪。后来这核桃被我摔坏,裂了个缝。奶奶怕影响吉利,说要重新给我请一个,我说不必了。” 说着,他忆起往昔,笑一笑:“废物利用,很环保。确实辟邪,也能炼心。” 梁京河却笑不出来,烟被他忐忑地用指夹住。他说:“这是新的。” 梁净词也不辩解,只微微颔首道:“看来上面没有裂缝。” 这一句话,却让梁京河的面色变得更是铁青。 没了刚才的半分嚣张,只剩下可怜。 “多大了?”梁净词问。 他如实答:“23。” “我23岁的时候,在学习取舍。人生的课题之一——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梁京河眼神警惕:“你想说什么?” 梁净词说:“有一些人,光着脚来,破釜沉舟,能取则取,能抓的都要抓,没什么可舍下的,也不肯舍,觉得样样都来之不易。并非好事,不懂得取舍的人,这辈子争到顶,最后能够留住的实在有限。因为对没拥有过的东西太望眼欲穿,人家洒洒水,他就感恩戴德,伏在脚前,靠些散下来的好处扬眉吐气,当成莫大恩惠。” 梁净词话里没有过分尖锐的措辞,但话里行间暗示他们母子丧失颜面和自尊。 核桃这事,不管真不真,话都说得太伤人。 而那真真切切一条缝,又坐实了梁净词高人一等的局面。 ——你拼命想留住的东西,我早就弃之如敝履了。 梁净词处变不惊一个人,这一番话,大概是他表现出来最为明显的机锋。 重点很好抓。 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你得清楚,即便你得到一切,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你母亲的四合院,你的小核桃,都是梁家最大程度的礼遇。不是我输给你,也不是让给你,是我施舍给你。 梁京河眉头紧皱,“你真的……不想要这些吗?” 梁净词答非所问道:“爷爷不喜欢吵闹,他慧眼识珠,你怎么想,他看得穿。” 他连“你太张扬了”这几个批评的字都说得很含蓄。 末了,劝一句:“适当表达就可以。” 见他要走,梁京河又叫住:“既然有舍,必定要取,你想要的是什么?” 微微沉思,他说:“不要说你,我要的东西,就是梁守行也给不了我。” 梁净词面色从容,说道:“就不劳费心了。” 梁京河看他离开,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他想过许多的战况,许多的惨重结局,唯独没有想过,他就这样平静地走出了硝烟。 取舍二字究竟怎么写,梁京河还真不会。 - 溯溪夜已深,姜迎灯居然就那样偏着脑袋睡着了。保镖和急诊医生掺着梁远儒出来的时候,压根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她也没听见那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垂着头像朵耷拉的花,迷迷糊糊就入了梦。 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迷迷糊糊喊了声:“梁……” “怎么。” 话被人接上,她顷刻惊醒。 梁净词正松散地倚坐在她身侧,三人座,中间隔一个,两人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他淡淡瞥过来,“梦见我了?” 姜迎灯说:“没,梦见你爷爷。” 他笑一笑,而后轻飘飘地“嗯”了声,接上她的梦话般:“梁老先生是吧。” 姜迎灯不答。 “这么累吗,怎么哪儿都能睡?” “还好。”简单应一句,想起什么,她转而迫切问:“对了,你刚刚说——他把你怎么了啊?” 梁净词:“听见了?” “不是,我刚才去那里倒水喝,你们讲话声音挺大的。” 他总结说道:“他以为我作风有问题。” “不会吧?”她着急拧眉,“是和我有关吗?” “没。” 他没多说,一个字让话题戛然而止,姜迎灯也不好再问下去,显得关心过度,太越界。她是真心的关怀,却又得藏着掖着,乃至骗过自己,这不关我的事。 她提一件事关自己的:“你爷爷说,你在云亭山供了盏灯。” 他些许诧异:“他和你说的?” 姜迎灯:“不小心透露的。” 许久,梁净词轻淡地“嗯”一声,承认道:“是给你供了一盏。” 果不其然,姜迎灯感慨万千地沉默一阵,说:“可是……我从没见过你礼佛。” 梁净词说:“灯是灯,不礼佛。” 姜迎灯问:“那你去庙里做这些,不得点个香磕个头什么的?”她莫名在奇怪的地方有些执念,坚持在问,怕他出些纪律问题。 磕头? 他说从不。 “长这么大,只跪过你一个人。” 姜迎灯纳闷地揣摩他这话。 随后,思索一番,梁净词又淡然地补充说,“似乎也不少回了。” 过了两三秒,她倏然想起这是什么意思,连忙起身,抓着手机给时以宁打电话,假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