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宋亦恩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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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的五年,不知下了几场雪。 这陌生的都市,白色的雪从天而降,消失在宋亦恩一个人的肩膀。 他在的城市,现在也在下雪吗。 头上的月亮,也那么美吗。 删了多少送不出的简讯,写了多少发不出的邮件。 打了多少个无人接听的电话,讲了多少句没人听的对不起。 晴天没有人一起晒太阳,雨天没有人一起撑伞。 下雪没有人一起哇哦,打雷没有人一起哎呀。 出门没有人说ta-da-i-ma,回家没有人应o-ka-e-ri。 他会知道吗? 那天的彩虹升起很漂亮,那夜的流星划过许了愿望。 那天的早饭煮糊了粥,那天的晚饭打碎了杯子。 那天车站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面店,那天回家买了一大盒鲜红的草莓。 偶尔太想他了就一个人去旅行:想走着走着,会不会在街上刚好遇见他。 他是不是也在看宋亦恩在看的月亮,他是不是也在晒晒着宋亦恩的太阳。 伤口是不是已经痊愈。 这一刻,他望着哪里。 绵长的时光里,再没有他的蛛丝马跡。 诺大的空间里,能摸到的,只有他送的笔记本和围巾。 不管回忆再怎么鲜明,午夜到晨曦止不住泪光脸上弹琴。 春天再也不去看樱花吹雪满地,宋亦恩怕太美丽会想起智清圣。 夏天晴空哗啦啦下起雷阵雨,宋亦恩捂上耳朵,止不住心里轰隆隆响起智清圣。 秋天金木犀伸着尾巴送来香气,宋亦恩担心他生日有没有人在身边陪他。 冬天飘雪金黄的橘子滚满地,热毛毯里再没有和自己,十指紧扣的手心。 长相思,摧心肝,卷帷望月空长叹。 不管曾许下多少海誓山盟,分手只需要一句。 分手后杀死人的往往不是大大的野心,而是一片一片无从处理的小小情绪。 有时候变成蝴蝶落在肩膀然后消失不见,更多时候变成铁钉插进心头,搅烂皮肉。 没有智清圣的一千八百二十五天,眼眶好像天天都是咸的。 宋亦恩常常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常常梦里叫着智清圣的名字哭着醒来。 分开的第二年他和家人坦白了出柜,意外地没有遭到太多反对。 可是智清圣不在了。 分开的第二年,宋亦恩出版了自己的诗集,正式和出版社签约成为了作家。 可是智清圣不在了。 从前的宋亦恩风景小诗多,基调轻快又明亮,文风娟雅稚气。大一的时候,他写过《陪伴》给奶奶: 晚风吹过一河睡觉的星星 我枕着水仙花白云和你 总是抱着我唱起 一曲两曲三曲 山间小雨猝不及防淋 玫瑰花香喷醒我睡意 腥膻的大海混着海蟹绿了青桔 夏天的顏色装满知了西瓜蛐蛐 我脏脏的毛袜 你白发的苍苍 到了大二,文字只愈发綺丽清秀,青涩活泼。比如这首《小路》: 幽径欢喜 惊红黄一地倾心 椎茸蜜肤 凝脂一两朵 风雨妖精 天浣珠顏雪 书翻一两页 鸭犬安眠 雾下猫归晚 袖短一路香 大三后期隐隐多了几分愁绪,读起来却也恬适安详。比如这首《秋光》: 红杏晶闪 树皮琥珀江 车叮当 光落琉璃短 金瀑桂花长 美人手暖 面包诗香 狗子颠荡 漾一朵彼岸花乘凉 风轻轻渗鸽雀心脏 脚丫吹着琵琶 眉间弹起吉他 我深爱的呼吸啊 还有我深爱的秋日公公 他眼角明媚温暖的惆悵 即便是在他大学多次投稿屡屡碰壁,被一眾编辑嘲笑的时候,文字都是鸡蛋黄的暖色调,看了给人力量。 比如这首智清圣最喜欢的《棉花糖》: 我要做一只柔软的棉花糖 把脚放进太阳 手碰到月亮 头发拖到麦秆那么长 把梦捧在手上 就算被空气诽谤 就算头发一点一点变短 眼看要被这恶狠狠的世界吞噬光 可我还是一只柔软的棉花糖 拄着柔软的心脏 即便是再难过,再不开心的时候,宋亦恩的文字也始终保持清爽中性的天蓝,伤心也藏着调皮和希望。 看他的《下雨天》: 雨水打湿的麻雀 伸手问好金光粼粼的蒲公英 灰蒙蒙的天气伤了谁的心 哗啦啦的眼泪疼了小蜻蜓 樱花太沉 雷电太危险 嘘 安静一些 就快听不到燕子煮酒 和雨卿卿我我的声音 再也没有这样的宋亦恩。 以前智清圣总爱从背后把宋亦恩抱在怀里,认真看他的文字。他会跟宋亦恩说不要妥协写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算他喜欢写的东西卖不出去。他会跟宋亦恩说让他保持他自由而无用的灵魂,赚钱养家他来就够。 再也没有从背后抱过来的手。 再也没有智清圣无与伦比的温柔。 多少次泪眼朦胧看从前写的诗,宋亦恩蜷缩在地上颤抖。 竟连自己的笔墨,都染着他的味道啊。 因为有智清圣,不会说话的星星月亮玫瑰大海才能变成陪伴。 因为有智清圣,黑暗的回家路才有眼睛去看枫叶茶花白云猫咪。 因为有智清圣,残阳下的桂花面包午风呼吸才闻起来那么甜蜜。 因为有智清圣,所有重伤诽谤不安难受的棱角才会变得和棉花糖一样柔软。 因为有智清圣,这偌大的世界宋亦恩才有闲情去担心麻雀蜻蜓和蒲公英。 还没来得及起誓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还没来得及一起慢慢变老,雪沫乳花浮午盏,人间有味是清欢。 怎么突然,他就不在了…… 智清圣…… 清圣…… 清圣啊…… 智清圣从宋亦恩的人生消失后,宋亦恩的文字开始夹杂黑色的忧伤。分手后他写的第一首诗是《奇跡》: 太阳的星火染红菠萝 白袜踩碎一地星光 海水淡着蜜瓜香 人群殷殷漭漭 金璨璨的雾 春光煮绿的茶 左手雨湿的花墻 郁郁泱泱 右肩撞碎的暗香 左思右想 活来活去 都是过不了关 初看文风依旧清淡美丽,却分明多了三分人间不信。分手后他写了第二首《无题》: 云懒白驹鷺鸭酩 林粉乡间暮蚕溪 光沫水梨浴冬起 几人心上几人衾 文风开始藏着匕首,字句染上从前没有的血红色。看他最后写的一首《相思》: 仓鼠把空气存起来过冬 人把过去攒起来修容 数到星星漏了光 等到飞云断了肠 把心头肉割了换彩色的衣裳 血流成河给胰脏撑起雨伞 风那么大 路那么长 来不及奔跑 就突然走散 如雨的相思 不见的人啊 失去智清圣的第一年,他变得多愁善感。每天早上五点半起来执笔,一草一木都变成心情。失去智清圣的第二年,他写不出诗了。他开始为一些专栏撰稿,写一些条条框框里的东西。再后来,他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写着写着,他常常忘记自己在写什么。写着写着,屏幕上会不小心打满智清圣的名字。 太想智清圣的时候,夜夜失眠。不知道是因为少了智清圣温热的手臂当枕头,还是因为少了智清圣给他关灯。 他无数次强迫性地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做了那样的选择,想如果当初自己更强势一点,结局是不是不一样。 每一天每一天,他被后悔和自责的漩涡吞噬。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压製自己回去找智清圣的冲动。 直到五年后一天,ja找上门来。 当年那个稚气可爱的黄毛小孩,已经成了眼前精致帅气的大男孩,但他看起来有些不安。 「亦恩哥,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他咬着嘴唇,抬头看宋亦恩的反应,「你和清圣哥,五年前……」 「分手了。」宋亦恩淡淡地说着,没有一丝表情。 两人当年虽是秘密恋爱,但有极少数走得近的人是知道的。ja是其中之一。 ja深吸一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当年清圣哥的车祸,其实没有生命危险。」 「一切都是被策划的。」 「为了让你们分开。「 世界突然天旋地转。 耳边持续嗡嗡作响。 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离开智清圣的? 「车祸前清圣哥和伯父坦白了出柜,说这辈子只要和亦恩哥你在一起。伯父当时大发雷霆,清圣哥说如果伯父执意阻拦,自己只能和他……断绝关系。」 这样的智清圣,自己当初是怎么回应的? 「我知道五年都已经过去了……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亦恩哥你要知道。」 「亦恩哥,你没看见那天你走以后清圣哥的样子……清圣哥这五年……变了很多……」 他怎么会记不得当年说分手那一天智清圣的表情?五年来,没有一天忘记。到头来,原来是自己的懦弱葬送了他们的爱情,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和他自己。 宋亦恩突然想不通自己五年前究竟干了什么,这五年来一刻不散的自我折磨都变得可笑。 明明没有放下,明明不可能放下,却容许自己揣着重重地迷恋四处逃避。 自己分明只是在暗角期待,期待有一天智清圣突然了解一切,期待有一天他会来找自己。就像那个高中毕业的夜晚,他强行踏入自己的世界一样。 从头到尾,宋亦恩的爱都写满怯懦。 他凝固的表情,一点,一点,一点,开始崩溃。他忍住五指的颤抖,抓住ja的衣袖:「ja,告诉我清圣在哪里。」 和ja道别后,宋亦恩迅速打理好一切,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他站在圣所罗门酒店门口。楞楞地,站在酒店旋转门外。他看到门内一个身影。 ——那个朝思暮想了五年的,亲爱的清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