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怀瑾握瑜
率性堂内很宽敞。 赵戎放眼望去,大约有三四十位学子已经落座,而空余的位置还有不少。 “加上我们应该全都到了。”范玉树一边走一边道。 他注意到赵戎四处打量的表情,随口道: “这处学堂只是做为一个我们率性堂学子相对固定的活动位置,一般晨读,夜读都能来这儿,若是有什么学馆的事,或是咱们的鱼大学长兴致来啦,想要给咱们训话,也会在这儿集合办事。” 正给赵戎介绍着,范玉树察觉到了某个坐在前排的古板女子投来的目光,他转头冲她灿烂一笑,就像刚刚在门外与赵戎吐槽的那些话都没存在过一样。 “那先生们上课呢。”赵戎收回打量的视线,问道。 范玉树笑着转回头,“先生们的上课地点都是不固定的……嗯,怎么说呢,咱们学馆的先生们都挺有个性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戎跟着范玉树去后方的空位置落座。 范玉树轻车熟路的来到一个角落的位置上。 率性堂内的座位皆是矮的红木案几和跪坐竹席的搭配,可是他这个位置的竹席上,却垫着柔软松蓬的天鹅绒团蒲。 范玉树一屁股坐下,还舒适的扭了扭,他整个人趴在垫有丝绸软布的桌子上,顺手拿起一本书摊开盖在后脑勺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啊,舒服,四季堂的跪垫太硬了,坐的本公子的腚都快开花了。” 范玉树吐槽着,只是他这一番动静,在某个古板女子进来后就很安静的率性堂内,声响很大。 最前排的鱼怀瑾板着脸转头看来。 范玉树感觉到了杀气,很有危机感的他,身子嘣的一声,腰杆笔挺,正襟危坐。 原来盖在头上的书都被顶飞到脑后。 鱼怀瑾和表情严肃的范玉树对视了片刻,重新回过头去。 赵戎看见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范玉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看了眼门外,问道: “下午是什么艺课?” 范玉树想了想,“今日……嗯,是乐艺,思先生的课。” 他转头对赵戎认真道:“相信我,你会喜欢思先生的课的。” 赵戎摇头,拿出一本晏先生给他的儒经注释,低头翻开看着,嘴上道: “乐艺?没意思。” 赵戎早就发现他自己没什么音乐天赋,除了略微懂些儒经中提过的乐律外,都没弹过什么曲子。 之前在终南国时,随手弹到一半,林文若就吐槽他的琴艺,之后送给他的那柄“鸣玉”倒是让赵戎对琴提起些兴趣,不过后来文若那家伙似乎是忘记了,又没有送给他了。 所以赵戎现在对琴艺确实是无感。 不过乐艺学能被列为儒生六艺之一,在儒家之中确实重要。 它与另一艺“礼”搭配在一起,重要性已经可以比拟儒家大艺了。 先圣言“立于礼,成于乐”。 因为“礼别异,乐合同”。 即礼仪是用来分别人们之间的阶层和社会地位的不同,但如果只讲究礼仪来表明大家的阶层和地位差别的话,那么就会造成整个国家百姓心理和情感失衡。 这对于儒生以儒家之道治理的山下小国,亦或是那些规模庞大到能囊括山上仙家的大王朝,是不利的。 毕竟儒家讲究入世,治世安邦。 一个稳定的国家与势力既要能区别出不同层次,更重要的是还能将这些区分开来的阶层再团结起来。 因此有了“乐和同”的调节,“乐”提供了一种可以打破地位差别的渠道。 在等级森严的礼法王朝,“乐”成了调和感情的重要纽带,在维护王朝的秩序和谐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因为“乐”的欣赏是共同的,可以连接情感。 不只是凡人王朝内的贵族与平民,山上修士与山下凡人,玄黄人族与异类妖族,都可以用“乐”来连接,潜移默化的缓和矛盾。 另外,儒家文庙的礼仪祭祀,礼道的一些阵法布置,也需要乐来辅助。 这就是儒生六艺之一的“乐”艺。 据说走乐艺儒道的大修士,所奏的煌煌大乐,可以感染一国百姓的情绪,使其纯善朴质。 只是“乐”道不同于经义、礼等道,为儒家所独有,其他百家修士之中亦有擅乐者。 传闻,山上百家之中,有一些能将“乐”修到极致的存在,他们都有一个古老称号,乐师。 “不不不,”见赵戎一副无趣的模样,范玉树摇头道,“子瑜,若是这样,那你一定会喜欢思先生的课。” 赵戎翻了一页书,看书的视线不移,却也挑眉。 范玉树一本正经,“思先生上课,从来不看我们一眼,所以,子瑜,知否,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哦,那挺好的。”赵戎点头赞成,已经选好了经义儒道,现在他的心里一直念着儒经之事,遇到这种自己讲自己的四不管的先生,赵戎正好可以腾出精力做他自己的事。 范玉树伸了个懒腰,旋即想到了什么,捶手道,“上思先生的课,我一般习惯闭目欣赏他弹的琴乐,只是鱼怀瑾这娘们不懂先生音乐欣赏的精髓,连我眼皮子都管。” 赵戎看了眼范玉树,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思先生唯一一点不好,就是有时候喜欢到处带我们乱跑,这让我怎么闭眼……” 范玉树正与赵戎抱怨着,突然话语一断。 只见前排的鱼怀瑾突然起身,去了趟门外,过了三息后,去而复返。 鱼怀瑾端着手站在门前,宽大袖子将手遮住,她表情平静,言简意赅。 “先生言,下午游。” 率性堂内众学子应声而起,声响齐整,随着鱼怀瑾向外走去。 范玉树话语被打断后,见状叹息起身,“走,子瑜,思先生要在外面上课了。” 赵戎拿着书,去向门外。 率性堂学子们在堂前的空地处聚集。 当赵戎走出大门,只见大堂外的那一丛幼竹前,有三人等待。 一位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面色从容,气质儒雅,他正微微偏着头,似乎是在打量那丛幼竹。 另外两位,都站在中年男子身后,书童打扮,一人拿着一根竹棍,一人怀中抱着一把包裹白布的长条物件,看形状,赵戎估测应当是古琴。 因为在儒家之中,琴占有特殊的位置,圣人言,琴者,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故君子无故不去其身。 待大堂前的空地上,众学子到齐,鱼怀瑾走上前去,向中年男子行礼,“思先生,人已到齐,可以出发。” 思无邪转过头来,看向前方的率性堂学子们,笑容恰然,轻轻点头。 只是,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若仔细一看,便能这双眼眸空洞无神。 赵戎微微恍然,原来这位思先生,是双目失明的盲者。 他转头看向范玉树。 范玉树正朝赵戎眨眼。 看,我说的没错吧,思先生从不看我们一眼…… 赵戎嘴角一抽。 思无邪没有动身,他忽地转头“看”向人群某处。 赵戎没看范玉树的挤眉弄眼,他没有笑,而转回了头,结果正在这时,恰好与目盲的思先生投来的“目光”对视。 那是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眸。 赵戎心中忽的一悚。 与此同时,已经与他冷战半天的归,突然开口,声音在赵戎惊起波澜的心湖中回荡。 “这双肉眼不是他的眼,这人的眼……被挖了。” 赵戎皱眉,片刻之间,本想再问,归已经再次出声。 “别担心,应该没有恶意,况且,这个书院先生就是个凡人,连你未修行前的体魄还不如。” 赵戎轻轻点头,只是眉头依旧皱着。 前方,鱼怀瑾也看见了思无邪的投向赵戎方向的“视线”。 她解释道:“禀先生,他叫赵子瑜,是今日刚来率性堂的学子。” “赵子瑜,子瑜……”思无邪点头,嘴中轻念,嗓音略磁。 他抬头,对赵戎笑了笑,旋即转头,“看”了会儿鱼怀瑾,随后眼神在二人之间开回打转了片刻,忽道: “鱼怀瑾,赵子瑜……怀瑾握瑜……好名字……” 思无邪自言自语着,伸手从书童那儿接过竹棍,转身驻杖,缓缓走向长廊。 两位书童尾随而去。 他们身后,率性堂学子们纷纷转头,视线交错,有些莫名其妙。 旋即就全望向赵戎与鱼怀瑾二人。 赵戎沉默不语。 鱼怀瑾一直平静的面容上,眉头罕见的凝起,盯着思先生的背影。 只是二人都没有去看对方。 一旁的范玉树顿时来精神了,啧啧称奇道:“怀瑾握瑜,瑾、瑜,皆是美玉,确实是好名字,之前我还没发现……子瑜,你与鱼学长光听名字就很般配啊,又有夫妻相。” 他转头看着赵戎,语气真诚道:“唉,子瑜真是艳福不浅啊,已经有弟妹了,现在又来了一个红颜知己……” 范玉树话语一顿。 因为赵戎和鱼怀瑾几乎同时偏头瞧他。 范玉树铁骨铮铮,硬着脖子道:“好啊,连看我的眼神都一样,我看,迟早要搞到一……” 赵戎转头冲鱼怀瑾道:“鱼学长,我突然想到一事,玉树兄在太清府确实很刻苦,从早忙到晚,不过,都是在给扶摇府一个姓叶的仙子写情书。” 鱼怀瑾点点头,一边向前走去,跟上思先生,一边板着脸,轻描淡写道: “范玉树,这个月的所有休沐日,你都呆在学舍别走,我会亲自监督你读书,之前的功课,你一个字也不能落下,一旬之内交给我,否则,下个月的休沐日,我还会陪你。” 范玉树:“…………” 铁骨铮铮的汉子顿时骨头软了。 “啊,别别,鱼学长我错了,我刚刚就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我这不是怕你老人家天天板着脸,老的快吗……我是一片苦心……我我……” 范玉树哀嚎。 鱼怀瑾不理他,带着率性堂其他学子们,跟上思先生。 赵戎吹了声口哨,瞟了范玉树一眼,嘴角微翘的走了。 范玉树在后面干瞪眼,看着赵戎。 下午的这节艺学课,赵戎觉得很有意思,思先生几乎全程未说一句话。 他与率性堂学子们同样静默无言,跟着思先生。 林麓书院内,占地极大,众人行走在幽静山林之间。 宛若踏秋,走走停停。 思先生走,他们便走,思先生停步,他们便停步。 有时,行于茂林红叶之下,凉风拂来,波涛林海,万千秋叶莎响,层层叠叠,声响起伏。 思无邪会缓缓停步,驻杖静立。 而赵戎与率性堂学子们同样停步,一起倾听这林海涛声。 有时,路过一道山涧清泉,泉水叮咚,敲击鹅石,游鱼欢腾,水声噗通。 思先生会停步,带众人细听。 有时,哪怕只是岩石上有一横排蝼蚁,曲曲折折,摇摇晃晃的搬运食物,声响几近无声。 思先生也会停步。 更别提那些孤鸿展翅的腾响,归雁飞过的声音。 天地有大美之音,在微末之间,思先生带着众学子倾听。 这便是赵戎上的第一节乐艺课。 不过,他虽然觉得这位先生上课方式有些新奇,却还是对弹琴吹箫之类的乐事没什么兴趣。 临近落日之时,思无邪带着率性堂学子们归来。 走在长廊上时,思无邪突然停步。 此时,日落西山,长廊旁的墨池盛满了一湖金子,赵戎与学子们偏头看向思先生身侧的湖水,光辉满目。 而金黄色的余辉也填满了思先生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眸,仿佛重新焕发有神的眸光。 此情此景,甚是美哉。 寂静无言的思无邪突然坐在蓝湖一侧的栏杆旁,从尾随书童的手中接过那个白布包裹之物。 他笔直端坐,目光直视前方学子们,一双手摸索着打开了白布包,从中取出一张古琴,横置膝间。 赵戎微微扬眉,发现思先生的这张古琴断过,琴身大约三分之一处被黑布层层包卷着,将不知为何断成两截的琴身合并固定。 率性堂学子们见状,轻车熟路的在思先生身旁的长廊上随意落座,随后取出他们自己的古琴,同样横置膝间。 思无邪十指修长,开始拨动,指间动作宛如蝴蝶纷飞,观赏极美,而更美的是他的琴声。 学子们或凝视,或闭目欣赏。 渐渐的,在这琴声带动之下,也开始尝试奏琴。 懒散的范玉树也直起身子,弹奏着颇为熟练的古琴,他有些手生,一旁赵戎却也觉得听起来不错。 鱼怀瑾正襟危坐,取出手帕擦拭十指,手指轻轻搭在细细的琴弦上,沉默酝酿。 赵戎见其他人都沉浸思先生的琴声,有感而发的弹奏,他也取出了一张预备的普通古琴。 赵戎低头看了看琴,想了想以前见到的林文若那种随性洒脱的弹法。 他伸出一指。 抵弦。 向上一带。 铮铮————! 铮铮————! 铮铮————! 全场顿时安静。 范玉树动作僵住,嘴角抽着,抬头瞪着赵戎。 贾腾鹰张着嘴看着赵戎。 鱼怀瑾面无表情的转头。 “咦,怎么这么不耐操……”赵戎看了看自己手指,又瞧了瞧断的只剩一根的琴弦小声嘀咕道。 他再次伸指,“轻轻”一带。 铮———! 仅余的一根弦也歇菜了。 赵戎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抬头,顶着周围人的目光,“抱歉,第一次,难免力道有点大。”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