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三爷被老夫人捆在马厩里,狠狠地打了五十下板子,发了三天高热,皮开肉绽的吓死个人!” 张婆子四下看了看,从袖里掏了一个荷包顺到窗台上,“给你带的银子,三爷的钱全被老夫人管起来了,掏了一袖兜这就是全部了。” “明天三爷被发去泾县,这家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他教你不要和三太太别锋芒,忍一忍,等他业成归来给你找个好归宿。” 张婆子没文化,使了牛鼻子劲儿才记下这么多文绉绉的话。 显金仍旧有些怔愣。 她一直觉得……陈敷单纯就是个不靠谱的叛逆加幼稚恋爱脑……技能点都点在“怎么迅速又荒唐地把自己老娘气死”的民营企业无脑二代…… 显金紧攥了把荷包,手又缓缓松开。 张婆子犹豫半晌,一咬牙还是把今天她半路打听到的传言一股脑倒了出来,“……三太太这么作践你,不过是想让你吃一吃守孝的苦头。她给你找了门亲事,是城东桑皮子作坊的账房先生,上上个月死了先头的婆娘,手上握着桑皮子作坊的账,她一直想要那个作坊,是想拿你笼络住那个账房……” 还有彻底绝了陈四郎的心吧! “我还在守孝……”显金迟疑道,“是要守三年不准婚嫁吧?” 张婆子“哎”一声,“你个傻妮子啊!守三年那是当官的、读书的家里这么干!你去乡下看看,谁敢守三年?!三年不成亲不生娃?家里谁干活谁下田?!” 是,农村人口就是生产力。 三年不准成亲,就是四五年都可能不会添丁,这可是大事。 陈家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本来也不讲规矩。 显金眯了眯眼,“老夫人将三爷发回泾县,可有说何时招回来?” 张婆子一拍大腿,“说泾县作坊的收益能赶超城东桑皮子作坊的收益,就让三爷回来!” 噢,比拼kpi的时刻到了。 “桑皮子作坊收益几何?” “这个……”这属于机密,张婆子不知道,但女人的关注点永远不一样,“应该很好!桑皮子作坊姜管事的婆娘逛街买东西从来不眨眼!” “那泾县作坊收益几何?” “泾县作坊赵管事的婆娘还穿着三年前的补丁衣裳!” 贺显金:…… 完了,这个恋爱脑,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 第8章 告黑状状 三太太孙氏醒了个大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她正吃早饭,一身绿衣服的丫鬟翠翠急匆匆跑过来。 “漪院走水了!走水了!” 孙氏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油饼子一扔! 她就知道贺显金不会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吃青菜! 孙氏提起裙摆,风也似的向漪院跑,火急火燎绕过回廊就看见漪院院落墙角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身影旁边围着瞿二娘和张婆子,再看漪院里头,没见哪处火光四射、烟雾袅绕啊? “哪儿走水了!” 张婆子默默指向漪院的厕房。 孙氏望过去,正好看到一缕文弱的青烟窜天窜一半而崩猝。 孙氏咬牙切齿,看了眼瞿二娘,压抑怒气,“把金姐儿带到我房里吧?叫几个婆子丫头再看看院子里还有其他地方着火没,必须彻查起火的来由!” “带回篦麻堂吧。” 瞿二娘利落地再给贺显金裹了一层大麻布,“这火来得奇异。” 怎么不奇异! 厕房起火,闻所未闻! 谁会在厕房玩火? 在厕房玩屎,都比玩火正常。 篦麻堂那个老虔婆必是怀疑她对漪院干了什么吧! 孙氏憋了口气。 她确实是干了什么——她不准厨房给这丫头吃饱饭…… 孙氏来不及说啥,就见瞿二娘和张婆子一左一右地把贺显金扶起来往出走,走了两步,瞿二娘转头道,“请三太太一并去往篦麻堂吧,这院子都是拿榫木搭的,起火是大事,一旦处理不慎,咱们陈家一张纸一张纸卖出来的家产就全没了!” 还要对她兴师问罪? 孙氏气得快要发疯,一抬头正好看见贺显金巴掌大一张脸从大麻布里探出来,对着她隐秘又灿烂一笑。 孙氏:@yenyen%q##%yen%#%!!! 气死算了! 贺显金裹紧麻布,步履匆匆地跟在瞿二娘身后,一路逐渐嗅出石灰的涩味和青草树皮特有的腥味。 篦麻堂布陈简单,一张方桌、两盏灯、三个五斗柜还有一壁放满册子的橱柜。 除却这些,就是好十几摞各色纸张。 贺显金飞快扫视一圈。 屋主人是个非常务实的人。 务实的人,更喜欢直球。 故而,在瞿老夫人一进堂屋,贺显金在跪与不跪中迅速作出抉择——跪吧,你刚烧了人家房子的厕所呢。 贺显金“扑通”一声砸在地上,跪出了现代人的铮铮铁骨。 “老夫人,小金错了。” 贺显金语气平缓,“小金早上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厕房的栏木,等栏木燃起来,小金就拿水给浇熄了,再请张妈给三太太和您处报漪院走水。” 孙氏正想听贺显金要放什么屁,听完:诶? 瞿老夫人眉毛没动,“你放火,只是为了见我?” 贺显金点头。 是的,她在孙氏的高压下,在放弃和放纵中,选择了放火。 “你为何要见我?” 贺显金抬头,目光清淡平静,“我不想嫁人,比起嫁人,我还可以为陈家做更多的事。” 贺显金从怀里掏出用黄麻纸和麻绳线装订的册子,递到瞿老夫人眼前,“这是娘死后,漪院账目和人情送往,三太太屋里的两个姐姐将正房贴了封条,所以漪院存续的固有资产,噢,不能立刻换算成金钱银两的物件儿,我就没有算进去。” “册子上的总账是三爷拨给漪院的治丧费,共计五十两,收到人情送往十八两四钱,支出丧葬、回礼共计三十九两八钱,结余十八两六钱。” 孙氏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贺显金想要和陈家算总账,便低声呵斥,“钱钱钱!一个小姑娘家家,陈家养你十年,你现在来算账是不是晚了点!” 贺显金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孙氏。 单从智力来说,孙氏和陈敷应该能百年好合。 瞿老夫人挑眉接过贺显金的账册。 纸张非常粗糙,但麻线装订得很规范,字有些奇怪,笔画细细的,看上去不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 张婆子小觑一眼,恍然大悟。 噢,金姐儿那天找她要黄麻纸和竹管子就是干这? 黄麻纸做册子,竹管子写字? 瞿老夫人翻开看,当即一愣。 首页首行,注明两个信息:立账时间,昭德十四年十一月初四至十一月十三总结;账册名称,漪院贺娘治丧总费。 第二页画为两行,中分数列,天干地支,上进下缴,收方与付方即来方与去方,两页看下来明细清楚、来方去方相等,收与支分布明晰,大类小类一目了然,总的采取的“日清”,每日终了后在上日的基础上加总当日变动,五日一汇总,十日一加总。 这种记账方式…… 瞿老夫人震惊地看向显金。 贺显金面上坦荡,内心羞愧。 对不起了,山西晋商的同仁们。 借你们清末初创的“龙门四脚账”一用。 贺显金翻书得出这大约仿照未陷入战乱的北宋时期,元宋时期账目仍以“流水元账”为主,单一进出收支,月末合算,属于“单一型记账模式”,缺点很明显,就是流水大白账,比如“x年x月x日,张小花买了五块钱头花”这就属于支出,“x年x月x日,张小花在路上捡了八块钱,但她并未交给警察叔叔,而选择自己揣着”这就属于收入。 “单一记账”,其实记的是时间和简单收支,遇到大宗流水,或者非先进收支就傻眼了。 “复合型记账”在历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山西晋商发明的“天地合账”,又叫“龙门四脚账”,最基本的原理就是:“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从大类讲有“进缴该存”的分别。 简而言之,“单一记账”记的是时间,“复合记账”记的是类别。 大商号如果用时间记账,不仅工序繁琐,且翻阅旧账是就是一堆烂账死账,所以在清末民初时期,民营资本发展迅速的情况下催生出了更为便捷的“龙门账”“四脚账”。 学商科且有家族企业的贺显金从小切口入手,将贺艾娘的治丧费用粗略做成“龙门账”的形式,向瞿老夫人展示了一把——账还能这么记。 简单来说,贺显金在用后人智慧碾压前人,用漫长岁月凝结的时代发展,欺负眼界狭窄、发展滞后的旧时光。 嗯,不光明,但挺磊落。 不提倡,但很好用。 瞿老夫人轻轻合上账册,眯眼看向下首那个单薄又清洌的少女,“你……你想当账房?” 贺显金抿唇轻轻道,“我可以当账房。” 我也可以不仅仅当账房。 “就像您,可以做偌大陈家的话事人,可以带领陈家从泾县走到宣州,可以举全家之力供出一个官身、让陈家脱胎换骨。” 贺显金语气逐渐坚定,“比起嫁一个账房,我可以做一个账房。” “您尽可以随便甩一本烂账给我,再叫来城东头桑纸坊的年账房,同我一起比拼,看看谁算得快,谁把账做得准。” 贺显金此言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