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他有些后悔,在初相识时,走了捷径。 他太年轻,还没意识到捷径有时往往就是弯路。 白水镇的姑娘,年轻羞怯,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嫁一个俊朗和气又家底略丰的郎君,他在白水镇向来所向披靡、从未吃瘪。 而显金…… 瞿秋实只觉造化弄人:在他终于生出几分真意时,他们二人却因为一开始的“虚假”而再无回寰余地。 瞿秋实笑了笑,不同于往日刻意展现精巧,神容间很有几分颓靡,“二狗哥方子的变化,我确实预先不知,但我嗅出来药不对劲,却……” 瞿秋实没再继续说下去,“老夫人处,我自会说明是因我之故方未结成这门亲事,姐姐无需担心。也会寻机会告知二狗哥他药中的蹊跷,并以致歉。” 显金微微颔首。 八月十五的月,确实很圆,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青砖氤氲成散发荧光的玉石。 显金朗然笑道,“那咱们还去看灯笼吗?” 瞿秋实如斗败的公鸡,垂着头,扯出一抹笑,“不……不必了吧?” 显金再点点头,坦率道,“也好,我不太喜欢无谓的燃烧。” 灯就是灯,灯烛烧尽,应当只为照明前路。 旖旎多姿的灯笼会,总会叫显金有种光明随风易逝之感——摆摊供姑娘们做手工灯笼不算,这属于业务爱好,并且还能大赚特赚。 显金与瞿秋实并排往城西去,沉默着走到一半,便有医坊的小厮前来请瞿秋实瞧病,说是通判在家喝多了,一直吐,想请大夫去看一看,瞿秋实撩起袖子便向外冲,心中无比感谢—— 通判大人就是通判大人,连呕吐都这么运筹帷幄,无形中帮助他结束了这尴尬又惋惜的一晚…… 通判大人吐得好,通判大人吐得妙,通判大人吐得呱呱叫! 瞿秋实刚走不久,一阵风从左手边的排屋刮过,好似一个黑影掠过。 锁儿马步一扎,一个跨步挡在显金身前,怒发冲冠排屋前,“谁!” 排屋后没了声响,显金身后的影子却温和平缓地拉长。 “显金——” 显金转过头。 是陈笺方。 排屋后的风静止了。 陈笺方快走几步,回头望了一眼,“我刚见芒儿急匆匆地往西边赶……” 陈笺方面容透露着几分轻松,“他怎么了?” 陈笺方放心大胆问出这句话。 那牧童怎么了?还用说吗? 反正没能如愿呗。 但凡显金给了他一张好脸色,他能面色如死灰地跟追大尾巴狼似的往外跑吗? “通判大人喝多了吐,他去看病。”显金自然道。 呵呵,吐得真好。 陈笺方笑了笑,第一次在心里与瞿秋实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显金抬脚往前走——深感,要是她再不朝前走,今晚上是走不回家,睡不了觉了。 陈笺方跨步跟上,目光直视前方,随口道,“……祖母叫他提前辞了家宴过来接你,说夜里一个小姑娘不方便,剩下的人却被留下又好喝了两盅。” 显金轻轻点头,算是买账他后一步来的解释。 陈笺方再道,“二叔喝多便跪在地上同祖母哭,说有愧陈家先祖,没将陈家打理好,反倒叫你一个小姑娘劳心劳力……” 显金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真正劳心劳力的点,倒不在做生意。” 在内斗。 斗完老六,斗老五。 好好一大摊生意没做,她偏偏还要顾忌陈猜的脸面,许多事都不方便立刻施展拳脚。 陈笺方默了默,低声道,“……祖母叫二叔听你的,像三叔那样都听你的。” 言语中有三分劝慰安抚之意,似乎有意修补她与陈家的关系。 显金听出来了,看了陈笺方一眼,转头看向龙川溪上随水流缓缓而行的一叶轻舟,轻声道,“顺水行舟,事半功倍,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做事最忌一天八个主意、蠢人六个心眼、两面三刀、朝三暮四。” 第181章 还有时间 陈笺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嗯,怎么说呢? 就像被人迎头骂了十八代祖宗,从你爷朝令夕改,骂到你奶朝三暮四,感觉连祠堂的木头牌位,都要被骂‘纹路不正’。 陈笺方觑了眼显金的神色,甚觉此时,就算是狗从脚边路过,都要被她踹上一脚。 他实在不敢说话。 但他不能不说话。 显金对陈家的好恶,直接决定了他们这条路怎么走。 陈笺方低声道,“……祖母古板,二叔怯懦,个性虽皆有不足,但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安抚似的,低头从手中拎着的包袱里拿出十来颗水灵灵的、紫彤彤的葡萄。 葡萄应当是被人精心对待过,白霜被洗净,露出小巧的把儿,却又恰好遮住晶莹的肉。 陈笺方捧在手里递到显金跟前,目光闪烁,耳朵尖红成透光的玉石,“……你别生陈家的气了吧?刁钻可恶的六爷和五爷,不都全被解决了吗?祖母把那芒哥儿推出来,如今不也灰溜溜地走了?陈家虽不是甚福地洞天,但也是个讲理的地方。” 显金低头看了看白净掌心里的紫葡萄,像一串被时光与心意穿起来的紫色矿石,在白花花的手掌心里晃晃荡荡,比月色下的涟漪还旖旎。 显金双手紧握拳,拳头就这样贴在裤缝身侧,隔了好一会儿,手掌才缓缓地轻轻地打开。 少女一翻手,索性将掌心的指痕藏进袖中。 陈笺方敏锐感知到显金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将葡萄珍稀地向显金面前推了推,“……过了中秋葡萄就没有了,中午送了两串过来,我全摘下来洗干净的。” 这世道,樱桃、葡萄都是稀罕物。 准确来说,一切甜蜜蜜的东西,都是稀罕物。 显金从他手掌心里,翘着指头拿起一只,张起血盆大口,和着葡萄皮一口吞下。 “你怎么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呀!”少年郎笑起来,尖尖的犬牙终于随着笑颜幅度的变化而得见天日。 显金双手背在后脑勺后,笑眯眯地品尝口中葡萄皮的涩意和葡萄汁水的甜盈,狡辩,哦不,解释道,“咱在路中间,一无井水净手,二无绢帕擦手,剥皮就要弄脏手,手指头粘腻腻的不乐意呀。” 陈笺方愣了愣,低头将葡萄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手上留下一只葡萄,借墙角高悬的微弱油灯光和天际处圆圆的月光,如写文章般,将葡萄拿在手里,一块皮一块皮地往外撕。 在彻彻底底将这只葡萄变成缠绕着紫色脉络的水晶后,陈笺方认真地拿起葡萄的小柄递到显金跟前。 “吃吃看吧。” “这样,你就不会弄脏手了。” 少年郎催促显金快接住,“……我还有好多葡萄要剥呢。” 显金如梦初醒地接过剥好皮的葡萄,放在嘴里,葡萄皮的涩意已然全部消失,只留下果肉甜腻的冲击与汁水浸润的轻盈。 显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炮弹攻击。 锁儿跟在后面走,有些无助,有些悲愤:她就不该在这里,她应该在树上,她应该在葡萄藤上,她在上面四脚朝天地摘,风神俊朗的陈家二郎在下面剥,她家掌柜的牙口很好地一直吃…… ——只有这样,她参与的这一环才完整呀! 十几颗葡萄组成了这一条漫漫长路,希望之星低着头给显金剥葡萄,手指头已然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面上却始终噙着一抹很轻的笑意,偶尔抬头看,旁边的姑娘或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或低头去踢街边的小碎石子,石子被踢到街边房屋的墙角,扬起一阵薄薄的烟沙。 少女被烟尘呛到,捂着嘴咳两声,又眉飞色舞地说上口。 反正,就是闲不住,嘴、手、脚,总有一个在路上。 生命力与精气神旺盛得,像吸露水便可过活的壮仙女。 陈笺方眸光带着缠绵拉丝的笑意,一边轻轻擦手,一边在胸腔中缓缓地舒出一丝满足的喟叹。 如果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 但,就算是西天取经,该到还是得到。 回宣城府时,时辰已然很晚了。 二人从西边的偏门钻进去,陈笺方将显金送到内院的二门。 门头门闩,被显金轻手轻脚地贴着墙,从兜里掏出的红蓝双宝薄刃匕首,轻车熟路地插进去。 陈笺方收起目瞪口呆的眼光,由衷地叹了一句,“你若不做生意了,还可以去当飞天大盗。” ——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技能! 显金小心翼翼地隔着厚厚的木板,拿匕首移开门栓子,很是谦逊,“雕虫小技,雕虫小技,俗话说技多不压身,都是皮毛、皮毛!” 陈笺方:…… 你在谦虚什么啊! 没有人在表扬你啊! 显金把门闩撬开,屏气凝神地抓准时机,推开门后,反身一把将木栓子抓在手里,避免这木板砸在地上发出声音。 显金很满意这一招完美的炫技,转身同陈笺方挥手致意,“……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虽颠三倒四、朝三暮四、不三不四,但人无完人、金无赤金,如今对我而言,陈家十全九美,我又岂可吹毛求疵。” 算是对陈笺方那十几颗葡萄的回应。 说完,显金便利索佝身朝里去。 “显金——” 陈笺方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