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这丫头,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到底想做什么! 瞿老夫人手里的存根每一张都写着“贺显金”三个大字,日期是七月初八——也就是说,很早之前,贺显金就已经开始转移财产了! 瞿老夫人顺着显金的目光看出窗外。 窗外是地。 大片大片的土地。 贺显金……难道想要陈家的地皮……? 泾县的地皮、宣城府的地皮?还有那三间铺子的地皮? 瞿老夫人陡然通了关窍:哪有什么清白的大好人!哪有什么不重名利的大善人!贺显金是想将陈家完完全全地吞下!一点小钱,还不如她的眼! 瞿老夫人猛地将存根一扬,白花花的纸片飞上房梁。 “真该叫二郎来看看你如今的嘴脸!贪婪猖狂!” “陈家的钱!陈家的人!你就像一个耗子!避开陈家的壳,从内瓤开始咬,咬烂吃光,所有人都以为你光鲜清白……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瞿老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向显金,“你给我滚!” 显金仰头看撒了一地的存根票据,“还好,这些是复刻品。”显金背手踱步,笑了笑,“我竟不知,老夫人对我们三爷母子情深至此,宁肯账上无银钱,也要将三爷留在身边承欢膝下。” 瞿老夫人:? 什么? “你什么意思?”瞿老夫人怔愣片刻后,语声喑哑,“什么三爷?” “我将这四千七百六十二两如数奉还,我将三爷带走,我给三爷尽孝,三爷的户籍可以继续放在陈家,但您需写下承诺书,再不能以长辈的名义对三爷施行看管操纵。” 显金终于亮剑,笑了笑,“这个生意对您而言,稳赚不亏的——三爷这个儿子,您本来也不想要,您若是想要,也不至于拿他当儆猴的鸡。” “就是养条小狗,也没办法说打断腿就打断腿吧?您是女中豪杰,您雷厉风行,您冷酷无情,别人都没您厉害。” 瞿老夫人自动忽略后面的嘲讽,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用……四千两,换陈敷?” 显金点头,“如若不够,还可以加。” “你用四千两,仅仅换来陈敷摆脱……我?” 显金不再回答,双手抱胸静静看瞿老夫人三观被震碎的亚子。 瞿老夫人难以置信:“为什么?” “不为什么。”显金放出豪言,“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我甚至愿意用四万两,换我的好后爹!” 瞿老夫人神色一言难尽。 什么神经病,会用四万两换陈敷啊? 就是把陈敷拆开论斤卖肉,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 不过,既如此…… 瞿老夫人沉心想了想,失去一个陈敷的掌控,不算什么大事,比起一个儿子,家中铺子上没有现银才是真正的大事——再说,血缘这种事,难道当真是一张纸能够隔绝的吗? 陈敷与贺显金不同,贺显金不是陈家的人,一封义绝书、一个女户户头就能让贺显金完全独立,而陈敷姓了陈、流的是陈家的血、又是男丁,彻底与宗族决裂,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 瞿老夫人点头称是,一声讥笑,“我这儿子,做人、做儿子、做丈夫都不怎么样,却不知上对了哪柱香,得了你这么个孝顺闺女……也不枉他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显金眉目半分未动,在心里叹了口长气。 这老太太呀…… 唉,这老太太呀…… “好,君子协定,您何时将三爷的户籍名帖与承诺书送来,我何时将存根票据送去。” 显金转身就走,想了想,原地站定后,仍旧开了口,“其实,您若不答应,我或许还能高看您一眼。” 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血脉”“血缘”,竟不如这四千两银子值钱。 说出去,都和自己打自己耳光,有什么分别? 显金抬脚往出走,却又停了下来,“三爷值四千两?二爷呢?您多少钱能卖二爷?逝去的大爷呢?陈笺方呢?” 显金笑了笑,“在您眼中,任何人事物都是有价钱的。” “考取功名的大爷,或许能卖二三万两的‘好价钱’?” “老实憨厚的二爷,大概七八千两?” “我们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三四千两,能出手便也卖了,总比烂在手里强?” “至于您如今最钟爱的孙儿,十万两?您卖吗?” 瞿老夫人勃然大怒,“我何时说过十万两可以买二郎?!” 显金依旧笑着,“十万两不行,那一个三品官的职务呢?若叫你和陈笺方脱离关系,却反手给陈家丹书铁券、三品加身,你愿意吗?” 明知是瞎话,但瞿老夫人却下意识地迟疑了。 显金了然地勾起唇角,目光澄澈悲悯,“您真可怜。” “您没有爱人的能力,也不能给别人带来正面的情绪,您所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陈家吗?您亲手打断了陈家子嗣的双腿,再亲口将他以四千两的价格售出?” “是宣纸吗?您不在意纸张的好坏,也不想在生意上再有寸进。” “到底是什么?” 显金的笑渐渐收敛,“您所坚守的,在您的坚守下,分崩离析;您所养育的,在您的养育下,痛苦不堪。” “早逝的大爷,怨怼的大夫人,隐忍压抑的二郎君,叛逆放纵的三爷……这些陈家人,快要疯掉了。” 显金平静地指出,“在您自以为是的爱意里。” 一语言罢,显金大步跨出正堂。 陈笺方正垂下头,双手握拳地站在右侧游廊之中。 “祝好。”显金无声地比出口型。 陈笺方呆立在原地,竟忘掉了,他冲到这里,是为了做最后的挽回。 第297章 弃商从文? 至傍晚,陈敷带着文书而来。 显金带着一众伙计,提着灯笼,立在小院门廊处接应,灯笼的光浓缩在乡间石砖地上,像一个圆润温和的月亮。 不远处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矮矮的枝头坠着肥肥的黄澄澄的果实,密密层层的辛香树叶朝夜空打开一个大大的拥抱。 临近十一月,郊外的天气比城里更冷些,夜里又比白日更冷些,已到了着薄夹袄都有些冻手的时节了。 锁儿百无聊赖地吐了口气,热气立刻在眼前凝结成白雾。 周二狗也跟着哈了口气,第二团白雾抓住上一团白雾的边角影子,迅速融成一团。 周二狗暗自雀跃地碰了碰锁儿的胳膊肘,眉飞色舞地示意锁儿快看,“……在一块儿呢!在一块儿呢!” 显金:…… 把这些秀恩爱的都杀了! 显金嫌弃地把眼神躲开,随即撞见另一侧的七七七正夸张地迈着小碎步从人群的后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钟大娘靠去。 显金:…… 你小碎步带起的风,都吹到想你的郊外了! 妈的,把这些搞暗恋的也都杀了! 为保安全,显金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宫。 没一会儿,陈敷一瘸一拐地延乡间小路而来,显金提着灯笼迎了上去,陈敷一路步行而来,被冻得瑟瑟发抖,再一看双眼通红,嘴唇干裂,明显大哭过。 显金赶忙将陈敷迎到房内,倒了好几杯热水,陈敷补足水份后深吸一口气,抬头便撞见继女担心的眼眸。 陈敷一边艰难地扯开笑,一边冲显金摇头,“我不伤心,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 “我早就想走了!” “哈哈哈!我可终于如愿了!” “哈哈哈,我走出陈宅的时候,我可太开心了!” “哈哈哈,我太开心了!” 陈敷一边笑一边背身抹泪,推着显金往外走,夸张地叉腰笑,“哈哈哈你爹太开心了,今天必须早点睡,还得做个美梦!哈哈哈!” 显金刚一踏过门槛,便听里面又响起了嚎啕大哭,显金回头去看,陈敷正从唯一的包袱里掏出贺艾娘的牌位,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金轻轻抿了抿嘴。 活爹两年可真是受了大苦了——先在山上遇匪被吓得昏迷不醒,再是被打断了腿疼得高烧不退,如今终于在四十岁高龄直面“我娘真的不爱我”这个事实。 显金将门为陈敷虚掩过来。 算了,搞纯爱的就先不杀了吧。 …… 郊外的生活,比显金想象中要快,没有更漏与档期很紧的锁儿记事本,唯一衡量时间飞走的标准,就是山头外的太阳。 显金的小院,在一开始还有人特来驻足:尚老板和小曹村的曹村长特意来过一趟,尚老板想请显金出山重振印刷业,显金惊恐婉拒,以她一人之力恐怕没办法一举拉起工业时代,活字印刷术这种神术还能占据几百年的一壁江山,她没啥好重振的…… 曹村长对显金表示关心之余,也很关心陈家在小曹村的订单会不会受到影响。 显金给出了十分肯定的否定的回答:“四五个得用的伙计跟着走了,如今陈家正缺人,小曹村纸张做得扎实,能够完全满足陈记的日常货量,在商言商,除非瞿老夫人发疯自毁长城,不可能动小曹村的订单。” 之后便是强记的强哥,果然人以群分,全文盲与半文盲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强哥拍着周二狗的肩膀喝醉狂放:“兄弟!你这个兄弟我认了!那个‘鹤临大魏’你做得贼好!” 随即招呼端油炸花生米上桌的锁渊明,“唉!侄女儿!再上盘猪头肉!” 周二狗脸一黑:这个兄弟不认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