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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洛迦在油尽灯枯之际蘸墨写下的书信是寄给他的叔父——文德公伯的。文德公伯是当初跟随他父亲一起策划立嗣阴谋的爪牙之一,和易洛迦的关系说不上很好,但也都客客气气的,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气氛相当微妙。 文德公伯和父亲一样,是那种固执坚守老做派的旧贵族,当年百般阻挠新政变法,如今也对王上易涛形成掣肘,时时左右着易北朝野内的大小事务,甚至步步牵引着当今圣上摒除一些所谓“万民为公”的新法,大有将先王的改革磨灭的意味。 易洛迦一直就无所事事的,偶尔替王上打仗,一旦问及政事,统统用模棱两可的托辞推却掉,谁也不得罪。新旧两个派别都捉摸不透平西爵是站在哪个阵营里的,但又都拿他没办法。 然而如今这封书信…… 翠娘抄着抄着,不由地心惊胆寒,连手指尖都开始微微发冷。 “抄完了?” “抄完了。”翠娘把信装进细竹筒中,用蜡封好,竟是连头都不敢抬。 “知道该怎么做吧?” “……给……给文德公伯大人送过去。” “知道就好。”易洛迦点了点头,虚弱道,“那便快些去罢,文德叔的宅邸距此甚远,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然后上路。” 翠娘惊慌道:“不必了,大人,奴婢早去早回便是了。” 易洛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疲倦地合上了眼,淡淡道:“……好,那便自行去罢。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大人关心。” 易洛迦点了点头:“退下罢,唤老刘进来,我有话要吩咐他。” 翠娘照着吩咐姗姗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刘管家推门走了进来,站到易洛迦病榻边,低头道:“大人,您找老奴?” “……附耳过来。” 刘管家弯下腰,易洛迦轻声在他耳边道:“老刘,我要派你去杀一个人……” 林瑞哲坐在大将军府的回廊上,望着碧波池里涌动的锦鲤出神。鲤鱼斑斓绚丽的鳞片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折射出晶莹耀眼的色泽,鱼鳍滑曳搅动碧水,斑驳的光晕便明暗不定地反照在林瑞哲英挺的脸庞上。 有个家丁自远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低声在林瑞哲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瑞哲挑起眉,淡然道:“无妨,让他进来罢。” 这是苏越第一次走进林瑞哲的宅邸,意料之中和易洛迦是完全两种风格,没有任何舒适奢华的摆设,也不栽太多风姿绰约的花朵,只有萋萋莽莽一排一排翠竹,笔挺修长的竹身,宛若刀裁的俊俏竹叶,傲骨节节。 惟一百花灿烂的地方是一处衣冠碑碣,上书“谨念四公主易萧娜”八个遒劲大字,力透石碑,显然是林瑞哲的字迹无疑。 这块纪念萧娜的碑碣边生长着锦簇娇艳的花朵,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舒开柔软朦胧的花瓣,泡出迷幻烟雾般的瑰丽,馥郁的香气几乎洗涤尽所有尘灰。 他府上唯一的色彩,是为她留下的。 苏越站在这方碑碣前,眼前朦朦胧胧浮现了萧娜在火焰中痛苦的脸庞,他有些出神,看到林瑞哲对这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仍然这样痴心地爱恋着,他以为自己是会嫉妒,是会痛的。 就好像当年得知林瑞哲和易萧娜即将成婚的消息,他自暴自弃地和在浴池偶遇的父王忘我纠缠,可是胸腔里的器官,却在罪恶的律动中彻底烂掉,腐烂成一捧令人反胃的稀泥。 可是他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毫无感觉。 真的,那种令人疯狂的妒嫉,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他的身体里偷偷溜了出去。 心脏还是十平八稳地跳着。 平静得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见到林瑞哲的时候,他正坐在水廊上赏鱼,线条硬朗丰满,唇线干脆流利,一张俊俏的脸略微偏着,瞳仁被阳光照成玛瑙般剔透的蜜色,一条修长的腿架在长椅上,显得心不在焉。 很潇洒的姿势,平西爵在小憩时也经常是这么个坐姿,可是苏越突然觉得林瑞哲坐起来没有易洛迦好看,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也不知道少了的究竟是什么。 “你终于来了?”林瑞哲斜过眼去,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将目光投向涌动的锦鲤,“……我等你好久。” 苏越站在不远处,没有再走近:“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平西爵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来找我。”林瑞哲笑了笑,眼神却比那池碧水还要冷,“但我没想到要等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当天就会冲到我府里来找我。看来他投入的所有感情,也不足以让你为他赴汤蹈火,对吗?” “……”苏越咬了咬牙根,但并没有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问:“那么,你如今为什么要来?难道是平西爵已经死了?” “没有。” “哦?”林瑞哲沉默了片刻,笑了,这回不是假笑,是真有了些许笑意,“受了这么重的剑伤,又中了鹿峰剧毒,但他还活着,倒是比我料想中的撑得更久。平西爵果然厉害。” “……林瑞哲,你太卑鄙了。” 林瑞哲摇了摇头,望着他:“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卑鄙。苏越,你应该知道,若论卑鄙阴险,没有人胜得过你。” 苏越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林瑞哲,禽兽和衣冠禽兽,究竟哪个更为人所不齿?” 林瑞哲问:“那么杀人和借刀杀人,究竟哪个更不可饶恕呢?” “……” 见苏越不说话,林瑞哲淡然道:“道理就是这样的,罪恶就是罪恶,善良就是善良,杀人和借刀杀人都是杀人,不论怎样都染上了鲜血。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将功赎罪。牢狱里的杀人犯和战功赫赫的将军都会有报应。可是在人们看来,当你杀了一个默默无名的百姓,你就是居心叵测的罪犯,而当你披甲上阵,杀了千万个百姓充当的士兵,你就是万人之上的英雄。苏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苏越冷冷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瑞哲终于放下了搁在长椅上的脚,站起来,面对面看着苏越,说:“我想说的是,易洛迦和你我一样,都是罪人。如今他的报应来了,谁也救不了他,他注定会死。” “没有人能判定其他人注定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