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广播体操与老师的走狗
六：广播体操与老师的走狗
转过年开学后，班主任进行了一次大排名，余十三因为期末考试感冒退到全班十五，在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坐到了第四排。赵子壬成绩稳定，又是全班第三，却在调座位的时候一反常态的坐在了余十三的后面。 历史老师过年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没办法检查每个人的背诵作业，便分配了六个人一个小组长去帮他检查作业。余十三每次考试历史都是全校第一，他们小组这活儿当之无愧的落在了她头上。 余十三自己心里开心的很，这样她就有机会光明正大跟赵子壬说话了。 早自己快结束的时候，余十三已经检查完几乎所有人的背诵作业了，心里的期待随着时间一点点的向后推着，等到剩下十五分钟下自习时，她才转过头，笑着问赵子壬怎么样啊，现在可以检查了吗 赵子壬翻过书道可以了 赵子壬的桌子上书是乱放的，余十三完全找不到落手的地方，赵子壬轻声道了句等一下后便自己动手收拾起了桌子。等过了两分钟，桌子上原先那些乱乱的书就整齐的堆放在桌子的一边。 余十三伸出胳膊把书合了过去，看着赵子壬道你背吧 教室里的其他人背书的声音还是很大，赵子壬不想扯着嗓子吼，便向前趴了趴，探着头努力靠近余十三的耳朵，轻声背起了书上的知识点。 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只有一拳，赵子壬的声音忽然间就被外面的声音隔开了，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到余十三的耳朵里，开开心心的画着小对勾。 余十三先是低头看着书，而后觉得不需要了便抬头看着赵子壬，就在抬头的瞬间，她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她能清晰的看到他跃动的眼睫毛，来回转动的眼睛，还有白的发光的皮肤。 耳朵里的知识点一个字不差的与书上对着，余十三很久都忘记了呼吸。因为她发现一旦她的呼吸可能会让整个氛围变得过于亲密，于是她就因噎废食的忘记了呼吸，等到赵子壬完全背完让她签字时，她才缓过神来，转过头去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长时间的不呼吸，心脏报复性的跳动的飞快，余十三拼了命的让它慢一点却始终不见成效，最后只能放弃抵抗，任由它胡乱的没有规则的跳动着。 签字的时候，赵子壬指着余十三桌上的数学证明题道那题我有更加简单的方法，你要学吗 从善如流的把本子递过去他三下五除二的在上面做了条辅助线，混沌的局势便开明了起来。 有的时候，当事人看不清楚的事情，需要借助外力才看的清楚，我们把它称为参照物，可有时候参照物错了，结果会变得完全不同。有的人绕过了迷雾陷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有的人却被困在了陷阱中，无法逃脱。 只是那个时候，余十三尚未发现自己的辅助线做错了，仍旧抱着一道解不出来的题苦苦挣扎着。 月考过后马上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学校广播体操比赛要选领操，余十三被班主任看上了。 余十三在没发育前是个很清瘦的人，短短的头发，白白的皮肤，手长脚长做动作就会很好看很舒展，可惜的是她驼背。 这就跟你最喜欢的五花肉上有一只苍蝇一样，你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去赶走这只苍蝇。 于是乎，余十三就这样成为了班主任重点关照对象。 大清早上自习的最后五分钟她就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单训，以前随便做做的广播体操因为被选为领操之后变成了一项跟作业一样需要尽职尽责做的活动，天天活在班主任的重压之下，简直苦不堪言。 余十三回家跟她妈抱怨时，她妈跟她说你要是真的不想做，你就去跟老师讲，推辞一下 可是老师说了，这是为班级争光 那这就是你需要自己衡量的事情了，妈妈给不了什么意见 余十三又去找她爸，结果直接被否决了多进行体育锻炼好事啊，你看看你天天做作业的那个样子，是需要矫正矫正了 余十三在十四岁体会到了皇帝众叛亲离的孤独感，坐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寡人亡国了 她妈端着水盆子朝着她脸上扔了一个毛巾道赶紧洗脚去 小皇帝就这样被她妈用自己的洗脚布毒死了。 余十三特训的那一个月的某一天傍晚，政治老师在一节自习上发现了一本郭小四的，已经快烂掉的书皮昭示着这本书被很多人翻过，勾勾画画的横线说明大家对这本书进行了精读。 政治老师，一个结婚刚满十年的直男，走进了一个他不能理解的流着黑色眼泪的奢靡世界。 当天晚上语文自习的时候，三班召开了第一次思想大会，主要批判流传在全班的青春疼痛病毒。 在班主任威逼利诱了半天之后，全班人依旧保持了沉默。这种没有意义的挣扎直接让班主任使出了她最后的杀手锏写小条搞内部分裂。 一个人必须写你怀疑的可能的三个人的名字，或者举报一件破坏纪律的事情。 七八岁的年纪都够嫌，虽然他说他们早就离开了这个被够嫌弃的年纪，可是也没离开多少年。上课说话，下课偷偷跑去小卖部买饮料，传纸条，抄作业，背地里说老师坏话这些青春期限定的小坏事儿谁头上又没有个两三件呢？ 班主任的强制命令下了，谁不写这书就是谁的，直接叫家长！ 成年人看过去，这惩罚根本不严重，可是站在小朋友的角度，在万众瞩目中认领一本不被允许的书，并且还要被当众叫家长，属实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彼时的余十三固然心里觉得班主任这么做不妥，可是也实在是说不出哪里有问题来。 成人世界那些挑拨离间勾心斗角的手段用在天真无邪，把彼此当做最好朋友的孩子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裂开了的缝隙经过高温可以再补上，可是断掉的情感不会被轻易的弥补，那些出自于本性的善良与推己及人，因为学校里老师的要求而开始消失。 教人成才的地方给这些孩子上的第一课关于人生的课居然是虚伪。 余十三知道那本书是高晶的，可是她没有写。 她比更多人过早的知道了老师对于好学生的偏袒，也比更多人过早的知道了这世间的人大都只会认准自己认准的事情而已。 全班的沉默让余十三很心烦，这个时候，她比任何都需要抄个作业，可惜的是监考老师就站在她桌子旁边。 不让交空白的卷，那余十三的选择只剩下另外一个说一件老师不知道的事情。 余十三跟全班人关系都很好，基本上他们传了几个纸条，说了几句小话她都知道，可是，这些要写吗？ 讨老师欢喜与坚持不写之间余十三艰难的选择了后者，她在后面纸条上英勇的写着：余十三今天的英语作业是抄的隔壁班的。 如果写抄本班的，万一班主任发昏，那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人家好心借给自己作业抄，自己总不能还要让人家背锅，这点自觉，余十三还是有的。 收完条后余十三借着这个由头转头跟赵子壬搭话你写的啥啊 赵子壬先是楞了一下，而后意识到周围所有人都因为余十三这句话看他的时候，他拉着个脸道这有什么好写的，我没写，难道你写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转移到了余十三头上。 余十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大家都不愿意回到的问题落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心里瞬间就慌了。 说没写，可是那上面确实有自己的条儿，说写了自己，别人压根不会信，只会觉得她是个叛徒。 进退两难仿佛白帝城被迫托孤的诸葛亮，摸着刘禅的后脑勺子使劲儿薅崽子，这是你的江山，快给我长大 余十三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那段时间里，周围人的眼神从期待逐渐变成不屑，那个时候的余十三没有一句话解释清楚的能力。于是当最佳解释时间过后，不论她说什么，大家都已经认定了她就是那个叛徒。 我随便写的余十三涨红了脸低着头讲着。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犹豫再三的否定，于是在他们回避与不屑的眼神中，余十三看到了厌恶，她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回，她八成是被当成叛徒了。 上最后一个晚自习的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在昏黄色路灯光线中，看得人困意十足。窗外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进来时，余十三打了个寒颤，鼻子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甜得发腻！猛一抬头，班主任拿着一个自习前的小条子回来了。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全部转移到了余十三的身上，她瞪大了眼睛，微微侧过头斜着对后面对口型不是我 对方翻了个白眼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一种没由来的耻辱感瞬间席卷了余十三全身。 这件事情的荒唐程度让她无法理解，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在一个人所有人都很有道理的世界里，她成为了那个最没有道理的人。 相较于书上有着固定答案的题，她虽然做不出来，可是在看完答案之后，她总能理解其中的一两分奥妙，可是现在，她完全不明白她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答案。 余十三趴在桌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发。 讲台上的班主任拿着一堆条儿，一言不发。等到教室里的空气冷静的仿佛冰库时，她才缓缓张口道我已经知道是谁的书了 下面的气氛便又向下冷了几分。 我希望你们主动站出来，这样不至于大家都不好看 教室里无人应答，只剩下窗外的风冷酷无情的继续吹打着树叶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既然你不站出来，那我就要点名了啊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的扫视的下面纷纷低着头的学生，窗外的风忽然间停了，余十三的鼻子里再次闻到了班主任常用的洗发水味道。甜的发腻，腻的想要把她的脑子糊住一样。 余十三刚才还内疚的情绪因为这个味道瞬间消失，她忽然间醒悟过来，她没做任何错的事情，她不应该内疚，这场来自班主任的审判也不应该由她来受着。 余十三的醒悟在班主任念出名字的瞬间崩塌的无影无踪。 高晶，这书是你的吧 像是冰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忽然间撕开一点裂缝一样，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松动了下来。幸灾乐祸与劫后余生两种情绪交织着像一个大网一样把整间教室包围了起来。 余十三依旧低着头，她能感受到从后面投射过来的眼神中的不屑，可惜的是她完全无法反驳。 小时候看，跟着宋慈探案时，她总是笃定这世间上定然没有冤屈，或者即便是有也会得见天日，沉冤得雪，却从想过这件事情有种最无法言说的东西叫心证。 是非功过即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交由别人来说，也能张冠李戴，乱泼脏水。 这一桩桩，一件件微小的事情加起来，便足以毁灭一个天性单纯善良的人。 那节晚自习后来在班主任的絮叨中度过，本来要叫家长的高晶因为成绩好，挨了一顿骂就作罢了，反倒是之前上课睡觉的一个成绩不太好的男生收到了叫家长的黄牌警告。 余十三整节自习都沉浸在自己没由来的悲观与厌世情绪当中，以至于听到放学铃声也兴致缺缺，低着头背着书包，一个人默默的站在队伍里，一言不发。 赵子壬每天骑车上学，放学后，取完车，跟顺路的两个男生一起排在队伍的后面等着出校门。 刚才还黑色的天空因为下了雨后反倒是变成墨蓝色的了，昏暗路灯下面的来回摇晃的树叶上面点缀着颗颗分明的水珠，它们时不时的从上面滑落，给下面人一个惊喜。 旁边的同学跟赵子壬议论晚上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居然是余十三干的，这可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赵子壬抬头在交错的背影看见了前面低着头的余十三，白色的校服领子露在外面，外面是蓝色的秋季校服，她低着头站在人群里，周遭的欢快与轻松与她身上的疏离格格不入，后面一撮还没有整理好的短发翘了起来，在月光下显得人呆头呆脑的。 应该不是她赵子壬低声回道。 后面的教导主任挺着大肚子来回的巡视着，赵子壬鄙夷的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教导主任正好巡查到那节课，今天晚上应该无事发生。 她自己都说她写了的 写了就是写了高晶吗？ 那如果不是她会是谁呢？我反正想不出来，我就觉得是她 说话要讲究证据，你有证据吗？ 那你有证据吗？ 谈话陷入了僵局，赵子壬一向不喜欢与人争辩，能说出今天这一大通话已经是世界奇迹，不能再奢求的更多。 前面的人群动了，他们一齐从校门出来。 余十三奔向了她爸的自行车后座，赵子壬在后面默默的跟着。 斑驳的树叶倒影在余十三没拉上拉链的白色校服上面，她爸在前面絮絮叨叨的问着昨天的证明题老师有没有多讲一种方法，余十三在后面没心没肺的比划着辅助线的做法，仿佛五分钟之前在学校垂头丧气，丧眉耷眼的那个人不是她。 赵子壬见她心情大好，经过下一个红路灯路口时向右转了个弯，在一条无人的街道上伴着路灯狂奔。 四个小时前，他看见了同桌在纸条上写下了高晶。 少年的烦恼在深夜主城区无人的大路上肆意发撒着，沿着路灯飘向了上空，讲给了月亮听，月亮回馈给他的是青春期的悸动。 赵子壬只要回头就会看到后面坐在自行车坐上扭头看着他的的余十三。 家里突然没有的醋，转角处还开着的店，八点十分的路灯，与背着斜跨包穿着白衬衫的自行车少年。 或许是因为上天给过了余十三诸多浪漫的印记，才会在后来夺走时毫不留情，可是与对于余十三来说，这些青春里吉光片羽的存在已经是后十年值得永久珍藏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