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茸茸叁
草茸茸·叁
林瑾走回房间,屋内还是这般喜气盈盈。 几十条花花绿绿,堆成小山般的棉被,成套的红木衣箱、梳妆台、装在匣子里的白毫银针,祖传的子孙碗,还有桌上那盆富贵牡丹。 按理说,牡丹花应该在秋季去移栽,因为根系处在休眠状态,哪怕伤根,也不会出现问题,待冬季恢复后,春季便又是烂漫盛开。 可是出嫁在即,林母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安慰林瑾,要是坏了,可以再来家里移种。 林瑾脸上点点头,可是心里却蓦然地希望那盆花死掉。 衣架上挂着一条奶白蕾丝旗袍,法国运来的进口料子,手感柔软,又请了全上海滩最好的裁缝师傅,胸、肩、腰、臀完美符合林瑾曲线,连盘扣都是象征恩爱的同心双结。 华丽精致的旗袍在煤气灯下,散发着优优雅雅的光,林瑾却只觉它如鬼魅般恐怖,直将自己笼罩得喘不过气来。 林瑜端着汤圆走进来,见林瑾正看着桌上牡丹花出神,花盆用红绸带包好,喜气洋洋的。 阿姐,吃汤圆了。姆妈特地给你煮了四个,让你嫁给简溪大哥后,可以事事顺利。林瑜将那碗汤圆端到林瑾面前。 林瑾拿起瓷勺,舀了一个,喂到林瑜唇边,你替阿姐吃吧。 林瑜见从前阿姐最喜欢吃姆妈包的汤圆,现在却连一颗都吃不下,眼眶突然变红,问,阿姐,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简溪大哥? 阿姐不喜欢他。林瑾将汤圆送回碗里,叮一声,勺子碰撞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可是不喜欢也要嫁。 嫁给喜欢的人是爱情,嫁给不喜欢的人是生活。 于她,生活乃至生命可以停止,但对从小养育她成人的姆妈绝不可以。 大小姐,有人来寻侬。阿婆摸着外廊墙壁走进来,后面跟着一拎蔻驰包包的女人。 女人风尘仆仆,雾霾蓝的呢子大衣染上一层薄灰,身材居然丰满不少,脸颊也洋溢着满满的笑容。 林瑾几乎瞬间站起来,惊讶地叫了句,梁小姐。 粱叆笑容亲切,生怕被拦在外面,见不到你。所幸这位阿婆很好,我对她说是关于你们大小姐终生的幸福,她便带我进来了。要是再迟些,我就离开上海了。 你特地来找我有事?林瑾问。 关于要和简溪结婚这事,她在心里对粱叆有一万分抱歉,因此见到粱叆时,表情便有些不自然。 我并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粱叆见林瑾面露尴尬,忙笑笑,从蔻驰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你妈妈一个月前在仁济医院做的身体报告,上面显示一切健康。下面一张是简氏上月的投资报表,其中写着他们入资了一家私人诊所,而那家私人诊所就是替你姆妈治病的那家。 说完后,她敛起笑容,幽幽叹口气,你太大意了。 林瑾怔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自己姆妈会和简溪做戏骗她,更没想到自己的老同学居然也在自己身上谋取利益。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因为我马上要坐飞机去英国了。粱叆笑得温暖,林小姐,不是每个姑娘都会嫁给心爱之人,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真诚地祝你幸福。 这些日子,她考虑得很清楚,与其指望男人帮助自己,还不如靠自身实力打下一片天空。 如同锦霓新装社的广告标语。 不向世俗妥协,不因男人粉黛,一切只为成就自己。 粱叆说完,便潇洒地转身而去,高跟鞋踩在青石方砖,哒哒哒地响着。 粱叆!林瑾追出去喊她,眼眶里汹涌着泪花。 粱叆站在走廊尽头,回过头,健康匀称的体态晕在橙黄的光线中,她朝她挥手微笑,姿态优雅,要勇敢!去吧,他一定还在等你! 阿姐,你要走现在走吧。林瑜扯着林瑾衣角,我知道姆妈买了船票给陆大哥,就是今晚的船。 林瑜咬着圆嘟嘟的唇,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他不愿见自家阿姐一辈子愁眉痛苦。 月色婆娑,林瑾捧着那盆牡丹花,跟着林瑜、阿婆走到后院。 林瑜费力搬开大石块,露出黑黝黝的墙洞。 阿姐,你走吧。他把银元一股脑塞进林瑾手里,姆妈那里,我会劝她的。 银元贴着红纸,这是他积攒下来的压岁钱。 林瑾握着那几枚银元,低眸连声嘱咐,照顾好姆妈。 阿婆也走上前来,将一枚金戒指塞进她手心,慢慢地道,阿婆没有用,这辈子只余这枚戒指。金子消灾解难,希望大小姐一辈顺顺遂遂,平平安安,和姑爷像米花糖一样甜。 林瑾低头,望着那枚绕着许多圈红绒线的金戒指,哑着嗓子唤了句,阿婆! 大小姐,快走吧。 阿姐,你放心,你的小乌龟我也会帮你照顾好的。 林瑾点点头,伸手用力抹尽眼泪,搬起那盆牡丹花,弯腰穿过石洞,往外面跑去。 街巷静谧,落针可闻。 她刚跑了几步,便有两道车光向她猛地射来。 她停下脚步,转眸一看,居然是简溪 木木,你要去哪里? 他笑着,却极为苦涩。 所以,还是要走,还是不愿意嫁给他。 这些日子的美好,原来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切都是假的。 林瑾劈头盖脸问,简溪,你是不是联合我姆妈一起骗我?我姆妈根本没有病。我以为我上次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了! 是伯母来找的我,她说不愿意看你和小混混在一起。简溪一口承认,坦然的表情简直让林瑾觉得气愤,她也是为了你好,木木,你该长大懂事了。 林瑾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抱着花盆转身就走。 她怕陆屿的船已经开走了! 然而却被男人一把拉住。 木木,就算我们结婚,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简溪苦劝道,但是你一走,这不是让伯母伤心吗?百善孝为先,不要那么孩子气。 我不能让姆妈伤心,可也不能再让陆屿伤心了。 她一想到上次对陆屿说的那些话,胸口简直喘不气来。 夜幕无声垂落,林瑾抱着牡丹花,拼尽全身最大力气,跑到十六铺码头,路边一盏盏低瓦路灯,映着朦朦胧胧的岸口。 她跑得很快,可是轮船的汽笛声愈来愈远,渐渐地,只成暗色中微茫的一星点。 终于,扑通一声 她摔在了地上。 牡丹花盆碎裂,割破了她的手,鲜血滴滴答答地流。 陆屿! 林瑾望着沉沉黑夜中,逐渐远去的轮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