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帘阵(2)

    

纱帘阵(2)



    吴将军坐在正厅,正在吃早点。他周围立着他的儿女们:长女吴智引和她丈夫、次女吴文引和她丈夫,及独子吴脉生。往外围着的是管家等,再往外黑压压垂头站着的是公馆的家仆们。他们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正厅里始终雅雀无声的,只有吴将军咀嚼的声音。

    到底还是吴智引忍不住,丈夫压了压她的手臂,她顿一顿,还算平和地说:爸爸,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儿女的当然赞成你再找位真心人的,   只是您找谁不好,找这么个这么个人呢。

    吴将军不语,照旧在吃。

    而且,妈妈那边您怎么交代,舅舅他们会同意吗?智引瞄了眼脉生,舅舅他们会认可这么个和脉生差不多大的人吗?

    吴将军闻言将碗放下,擦了擦嘴,道:何时我做事还需要他们认可,怎么,他们现在荣升长官司令了不成。

    文引只是躲在丈夫身侧,也不敢言语。脉生见了他父亲大气不敢出,更是没有半分斗志。两位女婿怎敢说什么,只是见缝插针地当和事佬。这个大厅里,竟只有吴智引孤军奋战,当然不是其父的对手。

    好了,这事就这样,我意已决。我不是找你们来商议的,我是通知你们。明引那边,等她天亮了我也会通知到。我还有公事,散了吧。

    爸爸!

    智引,有空多去你母亲墓上看看,少在这里与我计较,你根本不及文引去得勤。

    智引结舌,文引笑笑。

    你们前阵托我的事,也有了下文,你们回去忙你们的吧,少在这碍眼。

    吴智引听到这话,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愤愤地走出去,文引说了声爸爸,保重身体,便也出去了。管家领着仆人也撤退了,总之,这个早晨,将军宣布了重要的事情,公馆即将迎来一位女主人。虽然大家都已暗暗知晓了,真的听到时,还真惊讶。

    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吴脉生也蔫蔫儿往外,这时吴将军叫住他:脉生,你等会儿。

    吴脉生头皮一炸,心里突突地跳个不住,不知是什么事情,面色发白地站在那里。

    脉生,你母亲去时你还很小,姐弟三人里你最缺母爱,我都知道。

    吴脉生很少听吴将军这番口吻,更是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呆立着。谁知吴将军话锋突地一转,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急着找上门去看后妈吧?语毕,将那副银筷子猛地一掷,管好你自己!

    吴脉生两条腿簌簌发抖,此事已然暴露,使他与父亲原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该用的功从未见你刻苦,这等事情你倒跑得最快!我现在且没有时间细细问你,等以后找着机会,我再好好和你清算!滚!

    吴将军沉着脸,见那吴脉生如被吓懵了似的不动,更觉烦躁,不知虎父怎么生出这么个鼠辈,无胆识,只有些阴暗的小聪明,逐利为己,是品行都有问题的人。他真想狠狠打一顿,只可惜现在没有这闲工夫。故而也不待吴脉生动,自己先走了。

    吴脉生等吴将军走远后,才敢迈出步子去,没想到两位姐姐还在外面等他,智引迎上来:爸爸留你什么事?

    吴脉生于是把昨日与两位姐姐见面后,偶尔到了甜辣椒住所随即找上门去的事情说了,把智引气得直喘气,道:好啊,好啊,还没过门呢,她就会这样嚼舌根、挑拨、搬弄,等她真进来了,和你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不知会怎么作践你!

    文引小心翼翼地问:你都没有和她见着面,她如何知道是你?也不一定就是她说的。

    吴脉生道:她那个丫头厉害得很,把我一顿抢白,定是那丫头告诉她,她们左右一合计,猜出是我也不奇怪。他又道,姐姐,你们不知道,其实昨晚我回来时,见到她了。

    吴智引惊道:哪里?

    吴脉生左右看了看,说:在爸爸的白矮楼。

    此言一出,三姐弟沉默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充斥着他们。脉生耳朵里嗡嗡直叫,隐约听见文引问: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脉生恍恍惚惚又见到那支黏腻暧昧的贴面舞,及后来在大门口,他蛰伏着的一瞥,那一眼把他震得脑袋嗡嗡响。确是绝色。绝色之中的绝色。可以说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这就使他更不安宁,又做了一夜的噩梦。吴脉生道:我想,天底下没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她。智引闻言冷笑,却也气弱,与文引对视一眼,终是神色复杂地沉默着。脉生嗫嚅道,姐姐咱们也许完了。

    阻滞的气氛不仅盘旋在将军公馆,也同样流转在甜辣椒的红砖楼。

    小月季坐在会客厅里,突然听见里头咚地一声,不知是什么重物撞翻,她一惊,就往走廊去,忽然想到姐姐吩咐过,不要轻易进去小月季踱了回去,猜这或许也是姐姐拉拢人的一部分吧?

    房间里,张副官咬着牙不语,然而他脸涨红了,肩后明明被甜辣椒房里的那只顶天立地的红木衣柜给撞得生疼,他却也不表现出来,只一味忍着,然而他脸上的红,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忍痛。

    呀,怎么断了。甜辣椒轻叹。

    张副官晃眼间,已见着甜辣椒露出了更多的肌肤。而那丝光的睡裙,因着断裂的肩带,而往下贴着肉轻滑,她手还捏在那肩带下方,幸而没使得那睡裙一下子滑落到地。

    甜辣椒却并不急着要去提那裙子,她就那么露出了整个肩头和大半片雪脯,能看见那形状优美的胸脯因着她手臂的挤压而弹颤颤的。甜辣椒很是关切道:张副官,你撞痛了吧?这柜子可是真红木,平时不小心磕到都起个黑紫的淤青,个把月都不定能好的,你这一下,恐怕有你好受。

    不、不妨事。张副官道。

    是么?甜辣椒又朝那身笔挺的军礼服看看,见那人撞虽撞了,但帽檐都不带歪一下的,可真是个正人君子,不由得顽心大起,既然不妨事,就过来继续替我更衣吧。

    太

    副官记性不好么?刚才我们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这就全都忘了?

    在甜辣椒的注视之下,张副官走出了此生最别扭的几步路,他的军靴像是不合脚似的,走一步顿一步,她不由得轻轻笑了,那笑声又带着爪儿、钩儿,把路过的风都给黏糊住了。张副官站到甜辣椒跟前,本能地低着头,却不想视线正撞进了她一片雪肤中,他眼睛一迷,慌乱地抬起头,却又撞进了她的双眸之中。

    甜辣椒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惊得他不知所措,只好再昂起了头。

    没见人是这么服侍别人更衣的。她说。

    余光里,只见她一直兜着胸前的手臂,忽而撤走了,那丝睡裙靠着面料的吸附力,黏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却不能粘住多少时间,只见那断了肩带的半边哗地一下,彻底地塌下去。

    只见张副官说时迟、那时快,着眼在床尾一条盖毯上,一跨步捞了来,一气呵成地将甜辣椒整个人裹在了毯中,也同时,裹在了他双臂之中。

    甜辣椒却笑个不停,她笑起来姿态放纵,竟是歪在了张副官的颈边。头发刺痒得张副官只想躲开,他的翻领下,已细细起了鸡皮疙瘩。又总闻见一股甜丝丝的气息,是她散发的,他想起留洋时,在女士清洁品店里闻见过类似的。张副官松开手,别过脸去回避。

    甜辣椒自己松松地收住了那毯子的边,说:你这笨手笨脚,怎么能叫人放心。行啦,你这脑袋、是落枕了么,一直扭着。

    张副官才刚把脸正过来,不防又见甜辣椒一手伸入毯中动作,片刻后,一团泛着莹光的睡裙就那么从毯子底下掉出,圈住了她赤着的双足,瘫软在地了。

    甜辣椒竟将那睡裙脱了。

    张副官实在不懂这位未来的太太到底为何要这样作弄于他,难道他看起来竟是这样可欺?他虽年轻,但不是那样轻浮不懂事的人,此时见她屡屡玩笑,不由有些拗脾气上来了,也不再反复闪躲,竟板着脸只是看着她脚边那团睡裙不语。

    甜辣椒是什么样的人精,只看他一个表情,就知他已不堪挑逗,由羞转为愠怒了。虽然这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到底也是好对付的。她一思索,计上心来。

    只见甜辣椒嘶了一声,人一歪,差点摔倒。

    张副官这时神经紧张,从进入这房间开始,已是一波三折,而甜辣椒的这个动作,又使他才强自打起的精神松了劲儿,迟疑道:甜小姐,您怎么了?

    甜辣椒怨道:还不知托了谁的福,把我这双脚给弄得伤痕累累,又是同一人,叫我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替我换衣,弄痛我脚底的伤口了。

    张副官有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甜辣椒说:伸手来。张副官依言伸出手,甜辣椒抓着他的小臂,那毯子将滑不滑的,十分危险,等站定了,她才将毯子裹裹好,一边将他要收回的手又抓紧了,引他往纱帘那边走,说:将我那旗袍拿上。

    张副官执着旗袍,半推半就,跟她往前走,她的黑发半藏在毯中,又从另一边的缝隙里落出卷卷的发尾来,她走得极慢,想是脚痛,还有些歪斜,她手反拗着捉着他的手臂,碰到了他的袖扣,冰凉的袖扣使得她一激灵。从原地到纱帘没有几步,却走得漫长,待她走入了纱帘另一边,张副官只觉得已然过了一个世纪般。

    既然你拘谨,这样如何,我在这头,你在那头。这总行了吧?甜辣椒道,别说我作弄你,你再拒绝,便是你作弄我了。

    张副官沉默片刻,道:是。

    甜辣椒在茜粉纱帘后,那影影绰绰的身姿,怎地要比实在地看更撩人。她展开双臂,将那盖毯往后递来,翻起的一点点纱帘后,露出她的半只手臂,张副官赶紧接了毯子来。那只手却不收回去,像在问他讨要什么,他愣着,将旗袍放上去,那手却握起了拳不收,道:胸衣还没穿呢。

    张副官大窘,不敢乱看,却也不知那胸衣在哪里,只是捏着毯子和旗袍进退维谷。

    你去那衣柜旁的五斗橱,第二个抽屉,拿一件白色的来。

    张副官拉开抽屉,倒抽一口冷气,眼中那满满的私密衣物,触手那柔软的织物,以及洗涤剂和清香剂在抽屉里幽幽探出的香意,都使得他感到自己的唐突,他半眯着眼,从眼缝中挑了白色的胸衣,回去递给她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甜辣椒取了胸衣去换了,忽而又递出一件柔软的棉白胸罩,张副官接在手中时,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和香气,他的手心烧起来,脸烧起来,心却不太跳了似的。

    旗袍。她说。

    哦。他从短暂的失神中,终于可将那件折磨他多时的旗袍交过去了。他看见纱帘后,她将一把秀发从旗袍领口中抽出,散在背后,又去系领口的盘扣,忽然,他眼前一亮,却见她已然捞开了纱帘,侧着身子对着他,说:拉链。

    张副官不解。

    甜辣椒今天也算是开眼了,她倒也佩服起这根木头精,失笑道:张副官,拉链在我背后,本姑娘没有那么长的手,懂么?

    当张副官的手指捏住了那枚水滴形的拉链头向上牵引,那拉链却拱起了,他势必要以另一手压平了拉链,抱歉。他道,一鼓作气,将手贴上那丝滑面料,她的温度透过来,他稍稍压住了,掌下的身体却如无骨般柔软,他屏住了呼吸,将拉链拉好了。

    张副官在她背后长出一口气,因想,终是把衣服给还好了。

    甜辣椒就势靠在一旁的榻上,着葱绿旗袍的她更显得肤净灵秀,柳黄的团花又有初夏的活泼绚丽,真是美得使人不敢逼视。张副官退至一旁,正色道:太太,关于婚礼之事

    张副官。甜辣椒打断他,你去那边梳妆台上,把那个白瓷的小罐拿来。

    张副官找了一会儿才从那琳琅满目的桌上找着,递给她,她却不要,只以脚尖点了点榻尾:坐。

    张副官哪里敢坐。

    不坐?那就跪着替我上药吧。

    他这才明白,这是罐白药。眼前又是她十只大红的脚趾,细洁的脚背,然而脚底,却是累累的血泡。张副官只觉这样的伤痕在她身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蹲下身来,开了罐子,食指挑了点药膏,轻轻点在她的某处伤口,她疼得一缩,他无措地停下,她说:别弄疼我。

    张副官以掌托着甜辣椒的脚跟,轻抹药膏于一个个破了的伤口上。这些伤口,也使得他对先前的愠怒感到羞愧。他那时竟对她动了气。她那时,应该已经很痛了。他不敢看她,除了满眼的伤口,他对她一无所知。他只能感受到指腹下她或轻颤或轻逃的反应。

    婚礼,我喜欢西式的。甜辣椒突然道。

    张副官一边慢捻着,一边道是。

    张副官,听闻你留洋回来,西式草坪婚礼,你该最是了解。你可与我说说?

    张副官却尴尬道:回太、回甜小姐,我虽确是留洋,但我在国外并不十分接触洋人。

    哦?那怎么可能,你总要上课吧?上课时,你的同学、老师,不尽是洋人?

    却只见张副官并不言语,甜辣椒眼珠一转,问:你学的什么?

    张副官又挑了一点白药来,才道:国文。

    甜辣椒却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张副官都捏不住她的脚,只得无奈地等着她笑完,他也知道她笑什么。

    张副官,你一个中国人、不在中国地界学,偏跑去国外学国文?岂不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她见他垂着眼皮,一柄孤剑般的鼻梁朝下刺出,他的嘴唇像是沾了血一样的红。明明是偏英武的相貌,此时却也有几分柔和。

    那么张副官,在国外可曾交了女朋友?

    张副官一怔,快速地抬眼看了看甜辣椒,又收回目光去,不答。

    哦,那就是有中意的人了。

    张副官仍不答。

    甜辣椒道:我猜猜,是你单恋人家,人家不爱你。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吧?

    好了。张副官却突地将甜辣椒的双脚放置于榻上,起身道,甜小姐喜爱西式草坪婚礼,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收集城中承办草坪婚礼商家,整理后立即上报于您。

    甜辣椒的表情耐人寻味,张副官却也不愿深读。东风又将纱帘吹得混乱四起,太阳偏西去,一时这房内全无阳光。

    明天老时间,带着我的高跟鞋过来。

    是。

    张副官便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甜辣椒说:等等,我让你走了吗?他便又静待,听她说,帮我把床给铺好。

    这已是他今日的第不知几次震惊,但张副官,年轻的张副官,他想,既然将军说过,他是甜辣椒亲点,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那么不论那事多出奇,他都是要办好的。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副官会做的事,然而他又是什么正经副官呢?

    于是他耐心地整理了床铺,当看见她掉落在枕边的长发时,都捡起了,用他的帕子包好了,并不随处乱扔。待全都整理好,甜辣椒也似倦了,并不再说什么,只是当张副官打开房门时,却听甜辣椒问:吴将军的独子,脉生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道:甜小姐,我与脉生少爷只见过几面,并不相熟。

    甜辣椒闭了眼,说了声:去吧。

    小月季仍坐在会客厅,见张副官如干了一天重活般脸色灰白地出来,暗暗称奇。她递上一张纸去:姐姐吩咐交给您的单子,须得明日带来的。

    张副官收在了口袋里。他告别了小月季,下楼,坐进车里,却见她又追了来,不免疑惑是不是甜辣椒又有什么事,刚打开车门,小月季却拿手一挡,说:张副官不必下车,不是什么大事,是姐姐让我给你这个。递过来用绸布包着的东西后,便回去了。

    张副官将那绸布打开,却见那是一管活血化瘀的跌打创伤药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