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应该是好多年前了吧，边楠有点记不清，好像是初秋了，他突然说要养一只乌鸦。倪子期不让他这么干，说乌鸦不吉利，要是他非得养，他们就分居。

    边楠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拿着烟，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安静了很久。

    “要这么幼稚做什么，什么动不动就分居，我养只宠物就分居。”拿烟的手翻过一页剧本，烟头不小心掉下来点燃尽了的烟灰，在页面一脚烫了一个小孔。

    倪子期在给他削苹果。

    “我也不是真不想让你养，但你每次心血来潮，都是我给你承担后果。”

    边楠想了想，把手里的烟屁股递给了倪子期表示赞同。

    “自己扔。”倪子期粗声粗气地说。

    边楠执意把烟屁股夹在中指跟食指之间，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倪子期。

    “我不。”过了很久，边楠在快要烫到手的时候终于出了声。

    倪子期站了起来，绕到茶几的另一边，把烟灰缸拿了过来，放在边楠的面前，“自己扔。”

    “我不。”边楠动作没变，“要烫到手了啊，你要不要再绕一圈把创口贴拿过来。”

    “多大的人了。”倪子期一边摇头一边把烟灰缸放在边楠的手下，抓住他的手晃了晃，“松开。”边楠应声松开了两根手指头。

    “拧巴不拧巴。非得我伺候你是吧。”

    “是啊。非得。”边楠把剧本放在肚子上，然后又从桌上的盒子里摸了根烟，准备点着。

    “别抽了，你答应我一天最多一根的。”倪子期把盒子从桌上拿开，再把烟从边楠的口里抽出来。

    “那我不抽了，我们把省下来的钱，养乌鸦吧。”边楠突然坐起身，按住了倪子期抓住自己烟的手，“我以后都不抽烟了，养吧。”

    “你是做什么非得……”倪子期有几分无语了，虽然边楠这种神经病的德行他都领教几年了。但是这几年，尤其是他的事业越攀越高的这几年，性格行为倒像是越活越回去了。

    “养吧。”边楠又追了一句，“真的保证不抽了。”

    倪子期还是没理他。他抽掉边楠的烟之后就站起来开始收拾茶几。就在他端着装满垃圾的盘子准备走的时候，边楠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里翻起来，扒拉在了倪子期的背上，倪子期被他带着往身后仰躺在他怀里，挣扎了几次都起不来之后，只好放弃地半摊在沙发上。

    “养吧，老倪，你过几天要去S市出差来着，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

    倪子期想说我这么几年的差都这么出过来了，我出差你在学校上课，这不搭配得挺好，干什么非得弄这么一出。

    但在此时，被边老师圈着脖子的倪总不敢乱说话。僵持几分钟不下之后，倪子期还是妥协了，“这样吧，买回来你自己养，你去折腾吧，快过年了，这段时间我没功夫招呼这些事儿。”

    “谢谢倪总。”边楠放开了手，继续窝进沙发里，研究剧本去了，这是个同行最近递给自己的，说看能不能联系联系，虽说自己家里就放了半个投资商，但是边楠想来想去，这话不好轻易开口。

    “你今年过年跟我回家吗？”倪子期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

    “……”边楠不晓得如何作答，只好选择沉默。

    过了一阵，厨房那边叮叮咚咚的声音小了下来，倪子期一边擦手一边回到了客厅，“说句话啊，我知道你听见了。”

    “……不回了吧。”边楠手里的剧本过了很久才翻过一页。

    “怎么？心理还没过那关？”倪子期一屁股坐在了边楠旁边，把他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一边大腿上，然后在另外一边的沙发扶手上，打开了电脑。

    “有点吧，但是，就也没想好。”边楠又翻了一页剧本。

    “看不进去就别看了，早点休息，好不容易跟完了片场，这段时间有时间多睡会把。”

    “……恩好”

    边楠草草地结束了这段对话，正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后传来倪子期的声音。

    “有空还是考虑一下吧，毕竟我们都在一起几年了，也该定下来了。”

    边楠没有回答，一直走到了房间门口，开了房间门，维持这个姿势过了很久。

    “你说好不逼我的。”

    其实发生了什么，边楠曾经特别清楚明白地跟倪子期谈过，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就说过，他上一段感情的结果总是不那么尽如人意，导致他心里总有个过不去的坎，人也就越发谨慎了起来。但是近来这两年，倪子期好像总是不动声色地在暗中敲打他。

    他知道倪子期是个家庭观还算是重的人，上面有个已经结婚的哥哥，说实话，也就是因为这点，他妈妈好像对他的性取向怎么样，更加不在乎了。这么几年，总是唠叨着让他带个人回去看看，但是边楠这边，总是没什么声响。

    这天，倪子期刚动身出差去了S市，边楠还真的去花鸟市场，薅了只乌鸦回来。

    要不怎么说，乌鸦是个不吉利的东西呢，这不，边楠刚把这鸟拎回家，前脚刚落锁没多久，后脚门铃又响了。

    边楠刚把那只乌鸦送进厨房，又洗手出来开门。

    “李渡？”边楠抬眼，这不就是那个坎。

    “边楠，你好。”李渡笑了笑，“好久不见。”

    有那么几秒钟，边楠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脑子里绕了几个弯，最终还是勉强笑了笑。

    “好久不见，什么事？”边楠尽量保持着冷静。

    “我问高中同学要到你的地址，突然来拜访，有些唐突。但是我……我要结婚了。”李渡说着，从包里拿出了婚礼请柬。

    边楠用力闭了闭眼，一滴眼泪都没有，想来大概也只是执念而已。

    “好啊，什么时候？”边楠尽量保持微笑。

    “下个月，十二号。”

    “好，我知道了，家里乱，我就不留你了。”边楠接过请柬。

    于是二人又是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李渡先有了动作，“那，再见。”

    “再见，不送了。”边楠关上了门。

    边楠把请柬拿回卧室，在书架面前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把请柬放在桌上，转身继续回到厨房去处理那只乌鸦，在那一刻，连他自己也觉得，有时候不得不信邪。说到李渡这个人，有点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也确实，自己带着这个执念，过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在这一刻，也不见释怀。

    边楠是在高中一个补习班认识李渡的，那个时候的他们在学校并不是一个班的，但是课后总是被一起留下来做习题。这么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于是下课约饭，课后一起回家，都成了常事。只不过边楠那个时候父亲母亲还在一起，于是他们总是下班后一起来接边楠，但是李渡却总是得一个人搭六站地铁自己回家。

    李渡不止一次的嘲笑过边楠妈宝。正值叛逆期的青春少年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即便介意，边楠也没有违背过爸妈的意愿。

    在一起呆得久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少年青涩的喜欢，还是每天同进同出的习惯，某个秋日放学后的下午，他们俩准备翘了晚自习去公园打球，李渡简简单单地告了白。边楠被震惊了几秒钟，骑车飞快地跑了。

    边楠现在想起来都会嘲笑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当时是怎么想的，就落荒而逃了呢，明明可以当一个玩笑怼回去的。

    只是李渡从来坚持不懈，即使在感情上，也非要求一个结果　——　他连续一周早上在边楠家门口堵他，想问一个结果，也不知是边楠是压根没回家，还是真的走得太早，还是确实是没什么缘分，撞上了所有的刚巧，连续一周，还真是没被他逮到一个影子。终于在一个边楠实在不想起早床的周三早上，碰到了他。

    “你怕了？”李渡问。

    “没……”边楠摸了摸鼻子，“就你突然正经了不习惯。”

    李渡把车拦在边楠前面，“那你给个回应吧，都这么多天了。”

    那个时候的边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青春期的潜藏叛逆因子，还是李渡认真的样子特别煽情，他脑子一抽抽也就答应了。

    于是他们就像其他正常的小情侣一样，会牵手，会拥抱，会亲吻，只是都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李渡还帮边楠撸过一次，手法很青涩，但是边楠装作很享受的样子，因为他不想让李渡失望。

    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该是好的。

    如果后来李渡没有不声不响的消失，可能边楠的恋爱观会更好一点，倪子期现在也会舒服一点。可能边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每走一步，都只想活在当下什么以后都不想的边楠。

    那天是像许多往常日子一样平凡的一天，只是李渡突然没来上课了，不声不响的。后来偶尔路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听到有老师在议论说李渡的母亲找到他们说学校有人勾引他儿子。那老师还小声吐槽，都什么年代了，还勾引呢，不就是年纪小搞搞对象吗。另外一个人说不是，听说是个男孩。

    李渡的电话他再没打过。他讨厌把他丢下的人。小时候因为钢琴总也练不好被妈妈关在门外，因为家里表哥开得玩笑把他一个人丢过电梯。他太讨厌这种感受了。

    他喜欢里尔克说的，你需领先于一切离别。于是他就把李渡远远放在身后，虽然他那个时候也纠结过为什么不来打声招呼就走的原因，　但他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不过现在边楠并不在乎当时的原因了，他觉得这个所谓的理由迟到的太久了，久到以前所有“该是好的”事情，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没有完整的，所有的前因都对不上后果，以致于他现在想找个由头发泄，也不知道从何提起。

    不过李渡的出现，倒是让边楠重新开始思考跟倪子期的关系。

    倪子期从来都没有逼过自己，给了他足够的空间，足够的时间，让他一点一点去考虑清楚。即使他现在好像没办法给他对等的东西，倪子期好像也毫不在意地付出着。

    想到这个地方，边楠突然跟手边的乌鸦相看两厌，倪子期说得没错，他做事从来没长性，唯一坚持到现在的事情只有写故事。如果没有他这么长时间的照顾，生活质量大概会比现在差很多倍。

    他倒了一小杯水放在乌鸦旁边，然后起身去卧室收拾东西，他想既然倪子期主动了这么久，总该轮到他去回应一下他。他草率地收拾了两套衣服，就准备去火车站，他好像隐约记得那天倪子期打电话的时候说的那个地点。

    想来也只会呆一两天，他出门前给乌鸦准备了两个小杯子放了一点干粮跟一点水，并且把笼子拿到了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