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裂隙

    待亚特科迪尔的亲属与皇室成员送完卡列尔花后,贺祈怀将花交给贺卿,让他代表贺家上台去。

    贺卿捧着花束起身,穿过长阶,跟着几个虫族走到棺旁,将卡列尔花放置在边上,垂首几秒,低声念出悼词。

    “愿你在星空安眠。”

    他叹口气,从高台的另一侧走下来,打算从宾客席后方绕回自己的方位去,却在走到靠近门口的地方时,忽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不怀好意的视线,正停留在他身上。

    贺卿停了脚步,皱起眉来,调动精神力,迅速锁定了那道视线的方向。他转过头去,越过其他虫,直直望向不远处的大皇子格列·杜兰。

    见贺卿看过来,大皇子歪着头,扯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贺卿略感不适。他与皇室成员没什么交集,对这个飞扬跋扈的大皇子更是无甚好感,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做什么得罪了这位皇子。

    “贺家的,”就在贺卿欲要迈步离开的时候,大皇子张开嘴,挂着轻佻的表情,幽幽说出带刺的话语来,“别以为事情会总按着你们想要的方向去发展。”

    贺卿停在原地,没什么表情地回:“殿下,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大皇子的脸上霎时露出轻蔑的笑来,他向贺卿靠近了些:“啧,你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突然地,一个雌虫自后方伸出手来握住贺卿的手腕,向前一步,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而贺卿抬起眼,怔怔地看着眼前军虫的背脊。

    只是一眼,他便已经认出了宁暮归。

    大皇子的笑容迅速地收敛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挡在前头的宁暮归,嘲讽道:“我二弟的爪牙倒是来得挺快。”

    宁暮归不作声,只将贺卿护得更严实。

    “皇兄何必恶言相向?”刚刚赶到星神馆的二皇子摘下军帽,带着其余的五个军虫走进门来,朝大皇子温和地说,“在约克肖的葬礼上失了风度,恐怕不妥。”

    “少拿这些来对我说教,桑塔尼斯。“

    二皇子神情不变:“那么,也请你自觉拿出行动来吧,格列。”

    “你是在命令我吗?”

    “请不要气恼,皇兄,这当然不是什么命令。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迁怒其他虫并不是什么好习惯。”

    大皇子沉下脸,用毒蛇般的阴冷视线将他们一一扫过。他嗤笑一声,带着他的侍卫转身就走。

    二皇子见大皇子已经离去,转而看向贺卿,朝他道:“我记得你,贺卿。刚才的事情,也请你别介意。”

    这便是指大皇子的行为了。

    贺卿回过神来,摇摇头:“不……倒是殿下,感谢您替我们解围。”

    二皇子对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

    贺卿只见过这位长期在外的二皇子一次,还是在很多年以前。如今一见,这位金发碧眼的漂亮雄虫依旧耀眼,也难怪被大皇子深深忌惮。

    一旁的宁暮归放开贺卿的手,朝二皇子行了军礼,说:“殿下,我的申请是否……”

    二皇子颔首:“当然是通过。宁上尉,跟着你的雄主回去吧。”

    与妻子的重逢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打乱了他原本大部分的设想。

    大概是看他有些茫然,宁暮归在回贺家主宅的路上还主动跟他提起来:“我们去皇宫向陛下报告完毕后,二皇子殿下发现时间尚早,便说要赶来参加葬礼。我想到任务已经完成,而您应该也在星神馆,就提交了休假的申请,想在葬礼仪式举办完成之后,跟您一同离开……只是没想到,在我们来的时候,就看见——”

    他抿了抿嘴唇,皱起眉毛,语重心长地对贺卿说,“雄主,大皇子绝非善类。请您,一定、一定要离他远些。”

    贺卿直到回到贺家主宅,坐在柔软的长椅上,看到他几位雌父与宁暮归聊起事来,才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感觉。

    贺谙捧着他自己刚做好的点心哒哒地跑过来,眨巴着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贺卿搂住贺谙,先尝了一小口,继而心情复杂地感受到嘴里的苦咸滋味。

    ……恐怕是小孩给放错配料了。

    “哥哥,怎么样?”

    贺卿默默地咽下,随后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很给面子地吃完了一整块。

    当他抱着胞弟起身,不经意与雌君的视线撞上的时候,他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地转过眼睛避开了来。

    他也不知道……现在该用什么样子来面对雌君。

    只是,还顾不得去思考接下来怎么办,他就被贺祈怀带到楼上去谈话了。

    这一次,他们整整谈了一个星时。谈完之后,贺卿心事重重地揣着雄父交给他的东西走出门来。待吃过这顿饭,他便带着宁暮归回了家。

    一直持续到晚上,贺卿才从书房出来。他活动了下筋骨,去泡了个热水澡,缓解掉一身的疲劳。

    他坐在水雾缭绕的池子里,靠着池壁休憩。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能放松思绪,来想他们的事情。

    “暮归……”

    他低喊一声,抬起手来,缓慢地收紧五指。

    水珠沿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

    等贺卿收拾完走近卧室,便看见换了常服的宁暮归伏在桌边认真填写着军部的文件。

    他就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

    宁暮归察觉到他的气息,停了笔,回过头来看他:“雄主?”

    “没事,你继续写。”贺卿抬脚入门,坐在大床边,望着宁暮归,“我还不睡。”

    宁暮归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只是笔下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而贺卿的目光长长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书灯斜斜照着,映得雌君的侧脸边缘都仿佛被柔和的光给融化了,带着种莫名的、暖和的温柔感。而他握笔的手骨节分明,在光照下显露出淡淡的暖色。

    贺卿知道那只手的厚度,也知道那片掌心曾带给他的温度。那温热的触感传递给他的,绝不是冰冷的信息。就是这双手把他从军校的深井之中拉出来,也曾在许多时候紧握着将他护在身后。

    所以他才不明白。

    雄虫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垂下的双手紧紧交握,在等待了许久之后,轻轻开口:“暮归。”

    “怎么了,雄主?”宁暮归一怔。

    “帝国第四军团之前传回来的体检报告,你修改过一次,对吗?”

    整个房间寂了一瞬。

    宁暮归放开手中的笔,垂着头,良久才回答:“……是的。“

    “当时,雌父想要修复原件,但没有成功。”贺卿继续说,“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修改报告?那份体检报告上,有什么是值得让你冒着风险去修改的?”

    “我……”

    宁暮归转过头,与贺卿对视着,一向冷静的面容显得有些无措。

    “我再换一个。你那时突然请假回母星,究竟是去做了什么?”

    “……”

    “你如果不想说,也可以。”

    “……”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像是隐约感知到了什么,宁暮归的脸色微微发白。

    “你那一天,去了帝国中央医院。”

    贺卿每每回忆起那个时刻,他的内心里依然充斥着强烈的痛楚与不甘。

    宁暮归的瞳仁猛地缩了一下。他望着贺卿,张了张嘴,破碎的气音从喉管里翻滚出来,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听见了,暮归。”贺卿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出口的话语却直截了当,“你修改报告,是因为你怀孕了。而你回到母星,是为了打掉它。”

    沉痛的事实迎面而来,他无可辩驳。

    雌虫闭了闭眼,起身向贺卿走来,在他身前跪下。他垂下眼睛,哑声道:“雄主……”

    贺卿克制着太过浓烈的情感突然爆发所带来的颤意,盯着雌虫的发旋,说:“你喜欢在军部的生活,你想要留在第四军团,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哪怕代价是你我分隔两地。可我不能接受你这样对我,暮归……你不能……”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停顿片刻缓了缓,接着说:“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有感情,也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这样做。暮归,看着我。如果你有苦衷,你得诚实告诉我,给我一个答案。究竟你所做的……是为什么?”

    在这个繁衍为本能的世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胜过雌虫对于幼崽的爱惜?

    他忽然想到今天两位皇子之间的风波,和宁家现下尴尬的处境,添了一句:“是为了宁家?”

    宁暮归抬起头来,眼底写满了挣扎。可他只是缓慢地摇摇头,没有出声。

    贺卿一连问了好几个,雌虫却都只是沉默。他终于只得强忍着内心撕裂般的痛楚,问雌虫:“还是说,我在你心里,真的就是那么无所谓吗?你认为,是我……阻碍了你的前途吗?”

    听到这句话,雌虫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颤抖着,他沙哑地开口:“……不。”

    得到这样的回答,贺卿也说不上心里是轻松一点,还是悲伤更多一点。他的爱情似乎还在维系,可本应坦率的信任却在中途忽然断带。

    他伸出手来,抚上雌虫的左脸,那里曾经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是为了救贺卿而得。尽管后来被彻底地修复好,贺卿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它的位置。

    “所以,暮归,到底是为什么?“

    他难过地看着自己的雌君。

    明明雌虫的手掌是那么温暖,明明他曾为了雄虫留过伤痕,明明他们年少时也互相信任一同作战……

    为什么现在的雌虫,却只缄默不语。

    “……对不起,雄主……“宁暮归艰涩地从喉咙里吐出字句,“为虫崽,也为了所有的一切……”

    贺卿的手从他的脸侧滑落。

    雌君如此逃避的态度加重了雄虫心中天平一侧愤怒的砝码。他咬着牙,说:“我不想听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如此狠得下心来?”

    宁暮归的嘴唇微动。他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雄主,黑亮的眼睛里好像在吐露许多无法出声的话语。

    可他最终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他只重重地垂下头去,如同负罪的狱虫,静静等待着雄虫的宣判。

    贺卿滚烫的心,也在这压抑的沉默里坠落。

    那些回忆余留的温度从他的手指间溜走,只剩给他残酷的冷意。他心中犹存的爱怜,被迅猛生长的冻土埋在深底。怨愤便打开了门,从伤疤的缺口向下流淌。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从没有相信过我。”他低声喃喃,“但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明明我们从前没有过这样的问题。可是,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啊……时间就那么神奇,能这样改变你吗?”

    过几秒后,他问:“暮归,你还是不想告诉我吗?”

    宁暮归的呼吸滞了一瞬。他的嗓音里带了点痛苦的颤意:“我不能……雄主,我愿意接受您任何的惩罚,即便——”他实在说不出那样的结果,只能捏紧了自己的手,“但是……”

    “惩罚?”贺卿打断了他的话,将这个词慢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着其中的意味。过了半晌,他怒极反笑,“你们可真是……”

    宁暮归惴惴不安地仰起头,小心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雄虫垂放的手。

    “雄主,我并非……”

    “别碰我!”

    贺卿猛地拍开他的手。

    宁暮归怔怔地望着他。而贺卿清醒过来,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反应如此过激那般,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半晌,贺卿蜷紧手指,闭了闭眼,终于不再忍耐,硬着心肠朝他的妻子痛诉:“够了。为什么总是这样……什么惩罚不惩罚啊,你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雄……”

    “是,惩罚再简单不过了。你们想让我惩罚你们,以此来换你们自己内心的安宁。那么我呢?我该怎么办呢?”贺卿红了眼眶,盯着雌君说,“暮归,你想过我愿意了吗?我为什么要用那些手段来对待我自己的雌君?我只想得到一个清晰明了的缘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再隐瞒我……我希望你信任我啊,暮归!”

    宁暮归从没见过贺卿这般模样。他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却连张嘴都显得笨拙。

    “你不回答,就能解决这件事吗?你知道,从那一天起……直到现在,这几个月来,我是怎么过的吗?”

    “……”

    雄虫的心被爱与憎烧灼着,连带着本该柔软的舌头都好像被苦涩麻痹。那些无助的愤怒过了峰点,便纷纷扬扬地落成了无奈和失望。于是他半是痛苦、半是痛快地,自嘲似的说:“说不了吗?可我……还是得跟你讲。假如惩罚你们就能够让这些事情过去,或者干脆叫时间回溯,那我倒是情愿……但是没有用,你我都逃不掉。宁暮归,你告诉我,你要让我如何面对这些月来接连失去妻子、失去虫崽——甚至还和我妻子的好友结合——这样的现实?”

    他的胸口因为用力呼吸而起伏。而他看着雌虫霎时间失了血色的脸,觉得既可怜,又难过。

    为什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啊?

    贺卿擦去脸颊边不自觉落下的眼泪,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空洞的内里被失望沉沉填满。

    “对不起……”

    宁暮归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

    他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共鸣的情感让他几乎疼到昏过去,可理性却叫他保持清醒。他如此残酷而清楚地认识到,这就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他只能这样走下去。

    贺卿望着宁暮归,努力平复着情绪,久久没有出声。

    雄虫知道,在今晚,雌君不会给他答案了。

    那么,还喜爱他吗?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话题。撇去爱情,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月,彼此之间当然也存在着似友情似亲情般的复杂感情。这些感情,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融掉的。

    可是,这样的事情,就像刺一样,狠狠扎在他的心尖。

    “暮归。”贺卿有些疲惫地开口,“你现在没有给予我信任……在未来,我也很难再相信你了。”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绕过雌虫,走到桌边,打开个虫终端。

    “我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我无法信任的雌虫,再继续作为我的雌君。”贺卿调出他之前查阅的资料,将其中一份文件发送给了宁暮归,“起来,暮归。”

    宁暮归僵硬地站起身,他的终端收到了雄虫发给他的文件,提示性地亮了起来。

    这是从雌君调为雌侍的文书。

    事实上,在帝国,雄虫拥有直接调动家中雌虫身份的权力。不过,雌君毕竟是具有唯一性的、特殊的主虫,与可以存在数个的雌侍雌奴并不相同。因而,一般在更换雌君的时候,会有一份正式的文件需要雌君签署,也算是雄虫对雌君表示的尊重。

    宁暮归垂着头看完文件,低声说:“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我……没有任何异议。”

    贺卿难掩心痛地闭了闭眼:“出去。”

    宁暮归张开嘴唇,但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收了桌面上自己的东西,步履沉重地向卧室门口走去。

    在他即将跨出门的时候,忽而听见身后的贺卿说:“明天早上九星时,去登记处。”

    沉默片刻,雄虫加了一句:“叫上林之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