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证明
星历1060年,三月二十三日,帝国大皇子宣布摄政,并对自己的胞弟、政治上的劲敌——桑塔尼斯,放出通缉令。 在他宣布这一消息的同时,第三军团军团长梅尔菲斯、第五军团副团长马勒,对狄姆雷斯至谢兰星的帝国中心区域实行军事控制,并遵照格列的命令,率领军虫进入区域内的星球,以强硬手段接管域内。他们甚至闯进居民区,一一核对、搜捕相关名单上的虫族。 他们的背叛是军部高层未曾预料到的。 自二月以来,军部半数以上的高层将领因帝国近期冒出的各项事端而暂离母星,母星内留守的军事力量明显被削弱不少。这就使得母星及附近星球之中出现了一个真空期。 而大皇子盯上了这一真空,并驱使他的部下钻了这个漏洞。原本应在遥远星海例行巡检的梅尔菲斯使了计谋,藏匿在谢兰星附近;马勒在第五军团内部发动了军变,囚禁了军团团长等不少高级军官,并率第五军团一众返回狄姆雷斯。 在这时候得了消息的军部高层,没有哪个还能维持得了冷静的表面。 此外,尚在边境的第四军团正与第六军团——应该说是半个第六军团——进行对峙。 第六军团内部发生内讧,大皇子一党的军务参谋长又迟迟拿不下军团长,便干脆从内部撕裂了整个第六军团,率领了五分之二左右的军团成员离开了第六军团的军舰。而后,他依照大皇子的命令,围堵第四军团,迫使他们交出作为通缉犯的二皇子桑塔尼斯。 很快,母星及周边星球的通讯服务也被迅速切断。除了部分地区——例如圣塔和黑街,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对外联络方法;其他地区基本失去了连接外界的能力,信息只被允许在所属范围内进行传播。 对于帝国其他遥远星系的虫族而言,他们对母星、对边境所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他们对帝国政治上的变化也并不敏感,甚至还非常信任这位帝国大皇子的讲话。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无声无息的政变。即使大皇子想方设法为自己披上了一层合理合法的外壳,也无法改变他发动政变这样的事实。 不过,格列·杜兰其本身,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矛盾体。一方面,他仇视他的父皇凯洛林和帝国皇室的种种,另一方面,他又极度重视自身登顶之路的合法性,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政治上对外展示的身份是“干净的”。因此,他又十分需要他的父皇为他进行高贵身份的佐证。 让·亚特科迪尔,帝国的财政大臣、格列的亲雄舅,就曾向他提议直接杀掉这位病怏怏的皇帝。但格列·杜兰拒绝了。他说:“他这时候就死去的话,我的宣言就未免显得底气不足了些。至少,在我正式继位之前,他还需要活着。” 被病痛折磨的皇帝被自己曾经最为宠爱的雄子所威胁,不得不在那份授权的文书上签字印章。当直播结束,他的存在也就不再重要。他被格列丢在了宫殿里,只有他的皇后、桑塔尼斯的雌父,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照顾着他。 这位皇帝躺在床上,曾经因雄心壮志而显得灼亮的淡绿眼眸此时已经变得黯淡。他沙哑地问对方:“为什么不……咳咳,不跟着桑塔尼斯离开?” 他知道桑塔尼斯被迫离开母星之前,曾来皇宫找过皇后,大抵是劝说对方与自己一同去往玛朱里吧。 而他的皇后伸手抚过他微微湿润的脸,轻轻叹一口气:“他要去面对他的未来,我不需要。因为……” 他对面色苍白的皇帝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属于我的‘宿命’,洛里。” 这是他非常大胆的时候了。皇帝陛下登位以后就不喜欢别的虫族再唤他的小名,他总认为这个昵称有损他对外的威严。 但凯洛林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久远的昵称上面了。他静静地望着他的皇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知道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的眼角落下泪来,而泪水被他的皇后俯身温柔吻去。 格列·杜兰获得摄政王的身份之后,大肆使用他的权力,在母星开始他的铁腕统治。但凡明面上抵抗他的,都会被他及他的党羽,安排各种罪名,强制带去监狱。而对部分地位特殊的虫族,他便换了种方式,派虫把他们软禁起来,严加看管。 贺卿在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非常震惊。当他发现阿冉的图片赫然出现在搜捕虫员名单上,他内心的惊疑几乎是一瞬间就化作了实质性的愤怒。 自他们来到黑街之后,伊瑞布兰尔就没有放他们出去过。在大皇子进行直播后的第二天,或许是实在看不下贺卿焦虑的模样,伊瑞布兰尔决定带他出去,搜集情报。 他们来到黑街的中心区,发现情报商虫的生意比往常还要热闹。伊瑞布兰尔前去询问,才得知黑街里有虫族与“地上”的虫族进行了合作,在黑街里开始搜捕名单上的虫。巨大的利益吸引了黑街里许多的虫族,他们纷纷来到这里,想从情报商虫这里获取一些名单上虫族更多的信息,以增加他们这一追捕行动的成功率。 这份搜捕名单是保存在方形的数据屏里的,设置有密码和查看的次数。它当然不是免费的,它同样需要买家付出一点儿金钱。不过这点钱,比起更为具体的情报来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些。 伊瑞布兰尔毫不犹豫地就买了一份名单,坐到贺卿身边,与他一同看起来。这时候贺卿就顾不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问题了,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份长长的名单。 而当他看见阿冉的脸的时候,他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伊瑞布兰尔同样也看到了。他有些讶异地扫过阿冉相关的信息,又看了一眼因为愤怒而双手有些发颤的贺卿,当即就收起了名单,将贺卿一把抱了起来。他用手掌按着贺卿的后颈,让贺卿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不被别的虫看见。 贺卿完全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挣扎起来:“你……!” “嘘,嘘,别动。”伊瑞布兰尔脸上带着笑,贴在他耳边用着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放轻松,我们回去再讨论这个事。你刚才的表情太明显了,恐怕有的虫已经注意到了。” 贺卿抿了抿唇,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挣扎。 他的脸被压在对方饱满的胸口上,两块胸肌放松下来的时候是两团微软的肉,鼓胀地挤着他的脸颊。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洗浴液的气息将他包围,弄得他几乎是呼吸不畅。就算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的脸也被摩擦得微微发红。 伊瑞布兰尔把他放在了离他们所住的地方不远的一家卖甜品的小店,给他买了不少吃的,又派了星盗保护他,随后就推门出去,没几下消失在店旁的街道上。 贺卿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有些不解地看着星盗,得不到答案,又转头看了看街道外面。沉默半晌,他收回目光,低头仔细地看起手里数据屏中的这份名单来。 阿冉被搜捕的原因与前头那些涉及政治虫族不同,他是以潜逃的实验虫员的身份被列入这份名单的,发起者声称阿冉盗走了重要的实验药物。而发起这一搜捕请求的,是一个名为胡曼的研究院;最关键的在于,这一搜捕请求是由大皇子批准通过的。 贺卿看着这上面列出的搜捕要求,暗暗咬着牙。他一直以来极力避免让阿冉在母星的大型场合里出现,就是因为阿冉身份特殊,他不想让阿冉在别的虫面前留下太多印象;即使放阿冉去训练所,也都是选择保密性极高的地方,而且定时接送,绝不多待。 但是,偏偏就是那么一次疏忽,让阿冉被盯上,甚至被法锡使了计给骗了出去,导致阿冉的相关情况被记录在那座实验塔里面。一想到法锡把阿冉骗走的原因简单得令虫发笑——就是为了给贺卿准备生日礼物——贺卿的内心就无法平静。 法锡确实是很聪明的。他知道他很难从武力上压制住阿冉,也很难把阿冉强硬带离,但他清楚阿冉有个致命的软肋。他利用阿冉当时孤立的处境和想给贺卿惊喜的念头,哄骗阿冉落入他设计好的陷阱。而后就是贺卿所知的那样,阿冉被注射了药剂,通过暗道运送到实验塔那边。 贺卿抬起手揉了揉有点干涩的眼眶,好让自己缓过劲,把注意力放到这份名单上面。 他现下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研究院的虫族会想要找到阿冉?如果安德当时依照他们的约定来到废弃处理区,应该将这座实验塔封锁了才对,里面的信息也应当不会对外流出。 而且,为什么……会是大皇子签字批准这一搜捕令? 贺卿不由得露出有些苦恼和泄气的神色来。 ……不论如何,他必须尽早做打算。阿冉的处境并不安全,不可能长时间留在黑街里,他得将阿冉送到封锁线外的地方去。 伊瑞布兰尔是解决那些难缠的“影子”去了。 黑街里总有些虫族是靠这种搜捕任务为生的,他们自称为地下的猎手。为了完成任务,他们会用尽各种肮脏的手段。 当情报商虫无法提供足够的信息给他们,他们的目光自然就会落在那些来往于情报商虫店铺的虫族,以期从这些虫族之中获取更多的东西。他们的洞察力非常敏锐,对路过虫族的心理变化、面部表情掌握得很透彻,当他们确定目标,就会像是一道“影子”似的,死死地黏住目标。最先是跟踪、调查、问询,一旦目标不配合,他们就会使用更加残酷的手段,直到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 伊瑞布兰尔对于这种追踪和反追踪的行当了如指掌。毕竟在自由星里,做这种事的虫族比起母星上的可就多得很了。 他在巷道里灵活地穿梭、翻腾,言语威胁逼退了数个胆子没那么大的虫族,踩碎了三个跟踪他们的虫族的肋骨和腿骨。最后在店铺的后门附近,他用戴了消音管的短枪打穿了一个试图对贺卿使用麻痹类药物的虫族的虫核。 在这里生活的虫,不会对受伤和死亡感到有什么惊讶的。这就是黑街最真实的状态,也是它存在的原因之一。死亡只能说是自己技不如虫。如果是还有些身份地位的虫,说不定还有相关的虫愿意调查一下他的死因;要是只是苟且生活的落魄者,那么便无虫会在意。反正,第二天总会有清理街道的机器来把这些尸体运走。 这位副团长用拇指轻轻擦去脸颊沾到的血,朝着脚边的虫族啐一口,从腰包里拿了帕子,把短枪上的痕迹擦干净,这才把暗红色的短枪重新放好。 老实说,他们跟他之间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也没有什么一定要把他们都清理干净的理由。但他很不乐意他们打扰他和贺卿的相处,甚至是想直接对贺卿动手。 他这个时候的模样,与先前陪伴贺卿时的模样有很大的区别。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虫族——暴戾、冷漠、强悍,毫无同理心。他所表现出来的克制、耐心、包容,都不过是在贺卿面前才会出现的、努力学习的一面。这一限定的姿态存在的前提是贺卿,是这个他成年以来唯一一个能够接受并且使用过的信息素的所属者,也是他唯一一个亲近过、触碰过的雄虫。一旦离开贺卿所能注意到的范围,他的本性自然也就解开了一道道的枷锁,得以在这些灰暗的地方尽情释放。 伊瑞布兰尔绕回主街道,从正面回到店铺。他脸上冷漠的表情像是春日的冰一样慢慢化去,吊儿郎当的笑容又一次地在他英俊的脸上展露。 他大步走过来,拉开棕色的椅子,在贺卿身边坐下来:“看完了?” 贺卿点点头,把名单递回给他。 伊瑞布兰尔快速地把上面的内容看过一遍,哼笑一声,身体往后靠了点,抬起一条长腿叠在另一条腿的腿面上:“放心吧,我不会把他交出去。” “……唔。” 贺卿正在想着的不是这个。或许这位副团长的确会因为他——出于某种意义上的“爱屋及乌”或者什么的——出手帮助阿冉避开母星上一众虫族的搜捕,贺卿却不太想被动地接受这种保护。 最初被带走的时候,母星还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他还想着先按兵不动,与星盗们周旋、多观察一阵再想办法离开;可现在母星的情况愈发复杂,阿冉还上了搜捕名单,这就让他难以再在这里安心等待。 但是现下,就算他想要联系阿尔弗里卡、联系家里的虫或者其他的朋友,在没有个虫终端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做到。他当然也有想过带阿冉返回贺家主宅,让阿冉藏在家中,又或者是买来变换器,伪造身份待在母星的偏远区域……但是这是建立在他们俩能够顺利从星盗身边、从黑街逃离的前提之下。 ……可谓是困难重重。 就算阿冉实力很强,在没有武器装备的情况下,他们俩也不可能应付得了一波又一波的追捕者。 当然,如果眼前这位副团长愿意与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帮助他联系别的虫族,或者让他回到地上去,或许…… 然而,伊瑞布兰尔是那种温和宽厚的雌虫吗?答案是否定的。对方铁了心要把他拴在身边,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 贺卿有些头疼。 这种沉重又混杂着忧愁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返回酒店之后。 他推开房门,就见阿冉乖乖地坐在桌边,上半身趴在光洁平滑的桌面上,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只等着饲主回家的大型犬。一看到贺卿,阿冉立刻直起身子,眼睛亮亮的。 贺卿揉揉阿冉的银发,心想那种事情还是别让对方知道的好。 但他没想到,伊瑞布兰尔会直接把名单扔到阿冉面前,把阿冉上了搜捕名单的事情告诉给了他。 面对着贺卿震惊和不赞同的眼神,伊瑞布兰尔反倒是非常淡定,抬了抬下巴,说:“他可是个成年的雌虫,还是个有雄主的雌虫,本来就应该扛起事来。你别真拿他当幼崽一样了。” 贺卿无言以对,只得看向阿冉。 而阿冉在看见自己的照片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他低下头,仔细地看起边上的文字来。在母星所待的这么多个月以来,他的识字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因此看懂这些文字并不在话下。 他原本对着贺卿时那种依恋柔软的神情渐渐变得冷硬。他不带笑的时候看着很严肃,下颔绷得紧紧的,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正压着一根抻得死死的弦。 伊瑞布兰尔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去找下属们商议之后的计划。 贺卿放心不下,坐下陪着阿冉。 阿冉沉默了好一阵,放下数据屏,伸手抱住贺卿的腰,闷闷不乐地说:“对不起,卿卿……”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累赘。他没有过去,没有合适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超然的地位,空有一身力量又不够有谋略。他待在贺卿的身边,还让对方时时为他操心。 如果他没有被法锡骗走,贺卿也就不必辛辛苦苦找他,也就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现在他还成了那些虫的追捕目标,对于贺卿的行动而言,怕是更不利。 阿冉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 而贺卿摇了摇头,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角。 错的不是阿冉,而是那些贪心的、别有目的的虫族。 他说:“别担心,这些事情……会变好的。” 阿冉在这栋楼里的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出去。他们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遮掩,有些记忆力好的服务虫员对阿冉留有印象,并拿这个消息在黑街做了情报交易。 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他们就遇到了不下十次的袭击事件。即使伊瑞布兰尔很快就带他们转移了住处,骚扰者还在持续出现。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星盗们并没有因为阿冉带来麻烦而对他有什么不满。相反地,阿冉在这一过程里所展露的身手,让他们很感兴趣——毕竟星盗本身就是个以实力说话的职业。甚至有一部分星盗跟阿冉的关系还拉近了不少,会不时地找阿冉聊聊天,也会一同去解决那些穷追不舍的猎手。 贺卿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骚扰者是解决不完的……不能再一直这么下去。 第三天的清晨,贺卿向伊瑞布兰尔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他想获取联络设备,联系母星上的亲族,获取情报,解决这些事情。 眼见伊瑞布兰尔的脸一点点沉了下来,贺卿顿了顿,说:“我知道有你们的帮助,不会让阿冉被别的虫带走,但是你们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应付他们,迟早会变得疲累不堪。只有想办法把阿冉的搜捕令撤销掉,再将他送到合适的地方,才能真正解决,不是吗?” “我不会暴露你们的身份。作为交换,我也能接受你们提出的要求。” 伊瑞布兰尔伸手捏住贺卿的脸:“小骗子。”他冷笑,“我压根不稀罕别的东西,我想要的是什么,你清楚得很。一旦让你联络上别的虫,你马上就会溜走,就像上次一样。” 贺卿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 伊瑞布兰尔烦躁地一撸头发,松手放开他:“不要再说这种事。” “副团长……!”贺卿微微蹙起眉头,头一次伸出手抓住伊瑞布兰尔的手腕,非常诚恳地说,“你知道帝国现在发生了什么的,不是吗?副团长,我是母星的虫,我的亲族还在母星上。你认为我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躲在这里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欺骗自己吗?” 伊瑞布兰尔没说话。 迟疑再三,贺卿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松开手指,低声说:“副团长,我们现在可以合作的,不是吗?而且,事情解决之后……” 他呼出一口气,语气坚定,“我会跟你一起回‘游星’主舰。” 伊瑞布兰尔的手捏得紧紧的。 他扭过头,回答:“不。” 他们之间开始了冷战。 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非常短暂的冷战。伊瑞布兰尔不想跟贺卿谈这种涉及到“分开”的话题,于是他避免和贺卿直面对话,但他又会让属下照看贺卿,并不因为这所谓的“冷战”而冷待贺卿。 伊瑞布兰尔跳上矮楼的屋顶,盘腿坐着,望着远处的热闹集市,嘴里咬着一根刚从属下那里顺过来的香烟,神色阴郁。他没有点烟,只是感受着香烟蔓延的苦涩味道,因为他其实并没有抽烟的习惯。 他只是……有些烦躁。 掠夺——掠夺,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天性。就算赫斯教导他学会别的,他也不可能完全抛却他的秉性。 他想办法抓住了他想要的光,又怎么可能松开手,放任这团光从他手边飘离?更何况这团光还曾经真切地离开过他。 所以,他不相信贺卿所说的……会在事成之后回到他身边。 这么说起来,其实多少也暴露出了他心里头的不自信。以往他对自己的魅力充满十足的信心,也从来没想过看中的雄虫会从他身边逃离。但贺卿……没错,就是这个雄虫,这个该死的、可恶的雄虫,用他的行为、用他的言语,像是一记重锤,把伊瑞布兰尔内心里的高傲给砸碎了。 伊瑞布兰尔咬了咬嘴里的烟头,表面被他尖利的牙齿给磨得裂开,让里面的烟草漏了出来。他赶紧吐出香烟,呸呸几下,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 真不知道他手底下这些家伙们是怎么喜欢抽这种玩意儿的。 半晌,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有点迷茫和困惑。 如果帝国没出这档子事,他可能还能十足强硬地拒绝贺卿;但偏偏那什么大皇子却突然发动这样的事,把狄姆雷斯搅得乱糟糟的。 平心而论,如果是他的故乡发生这样的事,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伊瑞布兰尔自知底气不足,但又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走贺卿,所以才想逃避这个话题。 想想吧,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情谊的证明,最开始就是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等贺卿跑回了亲族庇护的地盘,他怎么可能还会转头回来跟他这个星盗走? 而伊瑞布兰尔,名不正言不顺的,既难以找上雄虫的门去,也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把雄虫带走了。 所以说,这才是重点——他没有确保让贺卿回头的东西,他不放心让贺卿离开。因此与其赌一个可能性,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对方,不让对方溜走。 但是、但是—— 一想到贺卿那双因为失望而有些黯淡的漆黑的眼睛,还有微微下弯的眼尾,他又不争气地会心软,甚至跑到这里不断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 ……如果不是贺卿,他压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 伊瑞布兰尔气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老大,老大。” 那个留着小胡子的星盗也翻到了屋顶上。他的体型比别的星盗小一些,动作却更加轻巧灵活,没几下就跳到了伊瑞布兰尔旁边。 伊瑞布兰尔睨他一眼:“他……什么情况?”停顿了几秒之后,他又问,“饭吃了没?还有状态……还在生气?” 那个星盗咧开嘴:“没有,阁下一切正常,也没有发脾气,还会对我们笑呢。” 伊瑞布兰尔不吱声了。 星盗摸摸脑袋,收敛了笑容,有些奇怪地问:“老大,你们为什么吵架啊?” “你单身雌,你不懂。” 伊瑞布兰尔没好气地甩下一句。 星盗瞪大眼睛:“老大,你不也是单身雌?” 伊瑞布兰尔被他的话给噎住,刚要张嘴反驳,又忽地想起贺卿的态度,只能咬着牙,对星盗说:“我当然不是——我都半只脚踏进去了。我最多……最多算半个单身雌。” 星盗耸耸肩,举起手来,表示理解:“那老大打算怎么办?” 伊瑞布兰尔抹了把脸,抬起头,说:“我怎么知道。” 他有些烦恼地念叨,“该死,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雄虫惦记回我这儿的?” 小胡子星盗卡了一下,想了想,有点犹豫地开口,给自己的副团长出些他也不知道是否合适的馊主意:“呃,雄虫的话……比如说,雄虫喜欢的东西?或者……虫崽?尤其是雄虫幼崽,应该比较能讨雄虫欢心……不过这种几率太小了,还是换其他的办法……” “喜欢的东西?虫崽?”伊瑞布兰尔扬起眉毛,视线落在远处,目光有点失焦,“虫崽哪有那么容易就……难道要我去抢一个?……等等。” 他浅紫色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一手捏拳,啪地一声拍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对!虫崽……交配……结合标记!就是它,就是它!” 伊瑞布兰尔突地站起身来,在小胡子懵圈的注视之下,大步流星地来到檐边,跳下梯子,往贺卿所在的地方奔去。 对雄雌之事压根没什么概念的副团长起初当然想不到这里,但小胡子星盗的话把他点醒了。没错,结合标记——这不就是他想要的,最稳妥、最无法被雄虫忽视的证明?有了这个,以贺卿的性格,那是怎么都得回头来找他的了;就算贺卿不回来,他也能光明正大地找过去! 这样既能安心放贺卿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又能一步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的,他怎么就没能早点想到这回事呢? 伊瑞布兰尔冲进房间里的时候,贺卿正坐在边上,手里拿着一份地图,稍稍侧着头,与阿冉说着什么;阿冉则站在他身后,给他擦着头发,安静地听贺卿说话,时不时点点头。 看到副团长进门,贺卿惊讶地抬起脸,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阿冉瞥去一眼,拿着毛巾往盥洗室走,打算去换一条来。 哪知道伊瑞布兰尔直奔贺卿而来,兴致冲冲地抓起他的手,眼睛亮亮的:“贺卿,可以——我是说,可以答应你。合作?你是这么形容的吧,就是这个。” 贺卿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对方是在指先前他俩讨论的那件事情。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但这并不影响贺卿为此而感到高兴。他白净的脸上绽放开温柔的微笑,眼睛也微微弯起。 然而下一秒,伊瑞布兰尔开口:“我也不要求什么别的,只要你给我结合标记就行。” 结合标记……? “啊?” 贺卿的笑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就被讶异给压住了。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这是他受到惊吓时的反应;他又张了张口,脸颊涨得微微泛红——是气的,却说不出话来。而后他猛地从伊瑞布兰尔的桎梏下抽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像是在确定对方发疯没有。 副团长有点不高兴:“怎么了?只不过是一个结合标记,你不会给不起吧?” ……不是,有谁会把“结合标记”这种几乎是赤裸表明求欢的事情,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