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晚餐时间

    “对不起……”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叉子，我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发抖。

    “你怎么了？”我问，明明刚才他还好好的。

    我猜测他突然的失态和电视里播放的新闻有关，我没对他做什么奇怪的事，也只能是和新闻有关了。“是因为那个逃跑的政治犯？很快就会抓到他的，小区里很安全。”这算不上是特意安慰他，我说的是实话，我的住所属于城市规划区内的高级小区，防盗电网和红外摄像头不会因为节日停歇工作，自从我搬进来之后，小区内从未听说过犯罪。

    另外还有一点，在我看来旧贵族其实不危险。那些放任自己人性黑暗面的旧贵族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力量，他们操控他人的手段不过是通过掌控基因工程相关的技术将自己的同类分级，用科技专利谋取暴利，金钱铸造的权柄是他们唯一的凶器，但除此之外他们不过是一群贪婪罪恶的人类。

    他摇了摇头，握紧手里的叉子，对我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我没事……”他在说谎，并且他显然不擅长这个，在对上我视线的时候他就没法继续编下去了：“我见过他，以前……在宴会上。”他吞吞吐吐的回答，眼看着就要用掉在地上的叉子重新开始进食。

    我伸手拦住他：“他折磨过你吗？”我觉得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就是真相，

    他还在摇头否认：“……那些……只是游戏……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取悦主人……”他的声音开始发抖，这些话听上去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吃饭吧，如果你没有胃口了就不要勉强。”我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还有，让芭芭拉重新给你那一把叉子。”掉在地上的不该继续使用，他似乎连这个常识都没有。

    …………

    晚餐的后半程我们都很沉默，气氛莫名变得有些沉重，他吞咽着面前的食物，脸上不再有开心的表情，这让我感到不舒服，不止是没了胃口，胸口也闷闷的。这让我没能吃完自己的食物，在餐盘里的意面还剩下大约五分之一的时候，我放下了刀叉：“芭芭拉，收拾掉这些吧。”

    “是。”它的底部装有静音滚轮，很快从走廊滑到餐桌边：“他的部分也要收拾吗？”它问我。

    我回头看过去，他早就吃完了从我那里分到的意面，一直待在桌边只是为了等我。我对芭芭拉点了点头：“都收拾干净。”然后我又转向他：“吃晚饭你可以自由活动，不需要等我。”

    其实在摘掉定位的乳钉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将他限制在我身边的东西，可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出门的意思，他服从着我所有的话，安静的、顺从的，比程序设定好的机器服从度还高，可对于他自己的事，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

    “……对……对不起……”他抬眼偷瞄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从桌边站起来：“你没做错任何事。”

    “……可我没法让您开心……对不起……”他唯唯诺诺的态度让我感到不自在。

    如果他能表现的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他相处起来一定会容易许多，可他只是“doll”，他被调教，被旧贵族们当做道具、物品、性爱娃娃，他从一开始就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够了，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还能有其他什么更具体的话语能够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只希望这种沉闷的对话能够快点结束。

    他在座椅上没有动：“主人您不开心了，您告诉我该怎么改正，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焦虑却又真诚。

    一点点的不安定因素就会让他原形毕露，他又开始称呼我为“主人”了，那些过去的习惯，卑怯的性格，谄媚似的讨好，这一切都让人觉得不舒服。说到底他现在的这副态度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很重要”，不是吗？他只不过被人从拍卖行运送到我家，他就擅自把我认定为“主人”，给我添了半个月的麻烦，可当我开始真正注意他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真正向我靠近。

    “改正？你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我走到他身边：“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我。”

    “我……”他犹犹豫豫，虽然缓缓抬起了头，目光却四处躲闪：“我会……”

    “和你做爱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旧贵族拿他做什么我清楚，我可不想在饭后听到那些，给我本就有些不适的胃增添压力。

    我的话让他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血色，他的表情变得空白，不安、犹豫哪怕是畏惧这样的感情都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他的嘴角僵硬的嚅动两下，没发出声音，取而代之双肩开始剧烈的颤抖。这一切变化发生在我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的视线不再游移，可瞳孔深处却一点点失去高光，他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毯子，绒毛被他揪扯的凌乱。他紧紧贴在椅子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什么反应都不再有。

    他变化的太快，让人猝不及防，可我没说错什么不是吗？我从一开始就不需要“doll”，被他吸引不过是短暂的迷惑，他和我完全不同，我们之间的交集只会让人感到疲惫：“圣诞节结束我会把你送去收容所，那里的工作人员会照顾好你的。”我对他说，就这样结束了今天的餐桌话题。

    …………

    我以为停电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二十三世纪，当然夜晚十二点还没入睡也不符合我的生活习惯，我捧着书靠坐在床上，而脑子里想的却和书的内容无关。

    困扰我的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当我说要将他送去收容所之后，一整个晚上他都没再和我说话，不向往常那样对我笑，也没有在芭芭拉为我准备夜宵的时候好奇的凑过来，一切都变得和最初一样，我们两个人之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我不该为此感到为难，但我解释不了为什么我会因此烦闷到难以入睡。

    停电的时候我还醒着，并不止是居民用电，就连窗外的路灯都熄灭了，我不知道停电会维持几分钟，即便在深夜这也是不小的事故，但也正因为是深夜的缘故，周围的邻居们并没有太过抱怨。供电局会派人解决问题的，我坐在床上心想，这种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去睡觉。

    然后随后窗外传来警笛的声音，接连好几辆警车从窗外的街道驶过，红蓝相间的光投在窗帘上晃着眼睛，我想起晚间新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小区的防护，家里的防盗门窗，机器人的内置防卫高压电，这些不足以让我睡个好觉，但至少不会让我因为几辆警车就患上被害妄想症。我决定一切等明早再说，于是脱掉了外套准备躺下。

    “艾娅小姐，您最好出来一下。”可亚达却在这个时候叫我，两个家用机器人电路没有任何故障，备用电池应该电量充足，它能够通过我的体征监测到我还醒着，但我不清楚它这个时间叫我的原因。我打开光脑携带端的照明灯，穿上拖鞋推开卧室门。我手中的光源不足以照亮整个走廊，但看上去一切并没有什么异常，通往客厅的方向十分安静，但亚达的机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

    “出什么事了？”我扶着走廊的墙壁，以防被奇怪的杂物绊到。

    亚达在客厅门口：“‘doll’的体征有些不稳定，您最好去照看一下。”

    我皱了皱眉，望向沙发的方向，那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很安静，站在我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亚达总是正确的。

    “你怎么了？”我靠近沙发，发现给他的毛毯被包裹成一个球，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看不见里面的人。我坐到沙发上，毛毯球明显的抖动着，我伸手去拉扯，里头的人却不愿意松手。“放开。”声线比刚才硬了些。

    这一次他有听我的话，他松开手露出湿漉漉的眼睛。

    是的，他在哭，虽然很安静，没给任何人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