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好事近 (齐青阳跪求切糕,杨逸飞旧日劫至)
阿翠是这附近无人不知、无人也不晓的姑娘,看起来二八年华,天生生得水灵,浓眉大眼、身材娇小,加上两只包子头,腿脚又十分勤快,很是惹人喜爱。 数年前,她好像是与爷爷逃难来到此处,蒙茶馆儿的主人收留,爷孙俩自此便在这扬州城外人来人往的茶馆里安身立命了。 只可惜,水灵也有水灵的错,太讨人喜欢的话,招惹的可就不止过往行人了。 出到长歌门外,乘渡客的小船走水路来到扬州,今回二人都是赋闲身,没得甚么非要紧赶着完成的门派任务,杨莲之并那个俊逸的道长,便想先到扬州城附近游赏两日,其余也等玩完再说。 二人自渡口下了船,一路有说有笑,徒步到城外那处人头攒动的茶馆中落脚。 “两位客官里面请!”方到门口,那名唤作阿翠的姑娘便迎出来,两手搭于左腰,屈膝做了个万福,虽然肩上搭着方白抹布,也当真是好水灵的姑娘。 二人到茶馆中寻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定,那姑娘又巴巴地凑上来,手中五张木牌扇状展开,其上分别刻有茶的名字,大约简略处的菜谱就是如此吧。 “两位公子,这些是阿翠店里最有名的茶水,比如这个映春红,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但是过往客商和大侠都赞不绝口呢!你们也看看,想喝点什么润润嗓子?” “那就映春红好了,翠姑娘。” 青阳道长嘴上正说,右手已迅速地探出去,五指一勾一带,跟阿翠来了个十指相扣、心心相印。那姑娘原抓着的几枚木牌子便落到桌上,噼里啪啦,砸出一阵清脆声响。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阿翠好似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她忽闪忽闪眨着一双水灵的眼,半晌才悚然一惊,连忙将手抽回,迈着小碎步向后去,红着脸蛋细声尖叫道:“呀!公、公子,这样不行!” 同行好友做出如此坏礼的举动,照理说,长歌门大弟子当即刻出手阻止。杨莲之却是淡然坐在原处,手中端一碗加盐粗茶,看热闹般不时啜上两口,好似是习惯了这道长轻浮的行径,又好似是别处还有深意。 “青阳,见好就收。” 仅是淡淡出言提醒,语气之中并未有责怪的意思。 青阳道长点点头,飒然回转来落座在他对面的位置上,等那慌忙跑开的姑娘又回来拿被她忘掉的餐牌,狭长的眼又自她双腿上瞟过,待人走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掌中、虎口皆有厚茧,使刀的好手。” 杨莲之轻点头,亦随口附和:“步态亦极是轻盈,必有上乘轻功,想来绝非寻常的茶铺姑娘。” 似乎还不止如此,他恍惚竟觉得,阿翠这张脸面确有两分熟悉,只是经过几年游历,打过照面的江湖人实在不少,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抬眸再瞧对面,好友也是蹙了眉宇,一副正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的模样。二人正各自思忖、相对无言时,便有茶铺中阿翠与客人的对话传到了耳内: “小翠啊,攒够了钱就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省得每天受这些委屈。你是小姐的身子,本来不用做这些跑堂的粗事的!来,这三千金你拿去,助你早日脱离苦海吧。” “钱公子,您的好意阿翠心领了。阿翠和爷爷蒙当家的收留,能够安身立命已经是非常幸运了,想想这世间还有多少人和我们爷孙似的,四处流离着,连口热饭也吃不上呢?我的这些烦恼,和他们一比也就没有什么了,托您客人们的福,阿翠现在能陪着爷爷工作、赚钱,每天都很开心,您的钱阿翠万万不能收的!” “送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就拿着吧。” “那阿翠就——不知公子在哪里下榻?等阿翠晚间不忙了,一定登门跟公子道谢!” 三千金,实在是好阔绰的出手。有道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照此看来,此地市井之繁华,美景之环绕,美人之充盈,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扬州外人来人往,皆是阔绰官家,亦不乏江湖的子弟,分明没得多少经验、不知世间险恶,还口口声声自诩要济天下,每个见了这欺负弱女子的“委屈”事,都将大把银子来赠她,只怕阿翠是扮猪吃虎,家里数年来堆砌着多少金银,俱都是未知数吧。 若每逢愣头的善人,阿翠都要入了夜前去,口说是拜访答谢,又谁知不能是揽财洗劫? “这姑娘好深的心机,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 “若真如你我所料,天子治下,朗朗乾坤,容不得她继续肆意非为。” 不如今夜便去瞧瞧。 待二人注意打定,随即去到账房后白发老翁处结了银钱,入得扬州城也不挑剔,就近寻一间悦来客栈,双双放下包袱,支开窗棱看看天色还早,他们又短暂分别,便往城中感兴趣的去处,各自游逛去了。 且先讲一讲青阳道长这边。 师弟寒江要去了洞仙引,致使杨莲之行走江湖却没个趁手兵器——此事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且不说行侠仗义,护身都成了问题,也不知那个一向思虑周全的人,这回怎能这样草率。 青阳道长一面闷闷寻思,一面足底生风,不知不觉便转到了扬州城市镇之中。五彩石、清砂珠,这些等需要时再置办不迟,护手甲、生铁剑,这些他样样不缺,到得一处连牌匾也没有的作坊前,眼角余光只瞧见一只机关术制成的炉鼎漂浮在半空中。 那炉鼎显然不是凡物,通身以碣石为色、白玉黑曜石嵌成双目,又以刀工雕出方形口,铜片连成尖状牙,好一派凶恶嘴脸。绕到背后,又见四个大字刻得分明:天工造物。 此等隐秘之物,当然也并非刻得人人可见。只因那背后大字是以古早时,轩辕黄帝所创文字刻成,世间罕有能认的。可巧这青阳道长,曾修道于崆峒山广成子门下,恰恰便认得这些象形文字。 珠联璧合,天工造物,但求有缘人,不收一分金。 原来这传闻中的江湖上最为顶尖的工艺作坊,竟然不是在七十二洞天福地,而在这喧闹的扬州城市镇之中! 齐青阳喜笑颜开,当下就要迈入作坊里面去,哪里料到身旁悬浮的炉鼎竟飞至面前,三只鼎足上下晃荡,全然是不让他过的意思。 “哎呀,炉鼎兄可否高抬贵身让我过去?贫道有要事找你家主人。” 齐青阳无奈,只得打住步子,弯腰向着那东西一抱拳。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到此有何贵干?” 本以为再怎样精巧,终究也是死物。亲眼见了这炉鼎三角状铜牙片上下翻动,传出人言时,齐青阳真个大吃一惊,当下收却平日里轻佻的做派,恭恭敬敬同那炉鼎答言。 “贫道姓齐,名青阳,家师赠道号坐忘,纯阳宫门下,来替朋友求件武器护身。今番实在是凑巧,逛个街便寻到了这里,请高人行个方便。” 大约是在炉鼎的肚腹内放了传音符之类事物,颇有些冷淡的人声又自炉鼎牙缝中传出:“进来,房间在劳位,找不着就回去。”一句话讲罢,炉鼎合上铜牙,悠悠地又飘去廊下守着。 自古巧匠多欠揍,古人诚不我欺。还“劳位”呢?这是小看我还是小看广成子还是小看我华山纯阳宫? 青阳兀自腹诽,行动也毫不受影响,抬步跨过门槛进入作坊内部,大眼一瞧,室内呈先天八卦阵之势布置,唯有两间屋,一间位于离,一间位于劳——亦即是文王八卦流传开来之后,世人多知晓的“坎”之一位。离火坎水,看得出这位主人不但懂得阵法,还懂得相当深奥。 明明就只有两间屋,还说得那么玄妙不近人情,哪怕真是不懂得先天八卦的人,试都试出来了。 “哼,好歹是进来了,不然也不配做纯阳弟子。” 陌生的声音再次传入耳内,青阳带上门一看,那位举世无双的巧匠正站在桌边,竟只四十出头模样,着一身蓝紫色劲装,银白覆面遮挡住左半边面孔,余下虽只一半,却也棱角分明、目有隐隐凌厉光辉,十分英气逼人。 “唐玉戈。” 他似乎并不喜欢讲话。 还以为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之人呢! 齐青阳两刻之内,已大大吃了两惊,尽管面上不显,心里却早用起紫微斗数之法,将这人上上下下瞧了个遍——他本就是纯阳这一辈弟子中修为佼佼者,也因而少时便有了机会去随广成子学道,不知何时已养成了看人先看相的习惯。 简单讲来,这人命宫孤寡,克亲犯煞。桌上放着机关弩,也当是唐门弟子无疑,或许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了门户,才跑到离家八百里的扬州市井来,大隐于市。 郎朗青天妒英才,也让他们遍历磨难之后,最终于最擅长的道路上创下奇迹,旁人毕生难以企及。 “你那朋友擅用什么?” “琴剑。” “……是长歌门人?” “正是。” 唐玉戈半垂眼帘,一边露出的眉毛深深下压,自目帘间那条缝隙中瞪了齐青阳良久,手指因怒意而痉挛,好像下一瞬便要拿过桌上机关弩来,一支惊羽箭取了他性命。 青阳道长岿然不动,表情无喜无悲,是一派全然纯粹的志诚恳切。 “请唐前辈赐琴。” 再一次说出请求,他一撩袍摆,直直跪往地上,向着无动于衷的前辈又作一揖,青黑的眼直视对方那双无影靴,身体躬到同两腿垂平,道袍广袖几乎垂地。 唐玉戈不说话,又定定瞪他半晌,见齐青阳宛然雕塑般在面前固执地行礼,心头烦不胜烦,再不多待一刻,迅捷转身到内室去,出来时怀中已抱了一张琴:非新非古,丝弦泠泠,有十三玉徽,云铸岳山,汉白收尾。背后龙池凤沼,插一柄青光利剑,隐于琴身之中,两侧篆文,文曰:常有逸思不敢忘,檐卜飞花旃檀香。 观其形貌,该是举世无双的灵物无疑,于杨莲之而言只一点不及洞仙引,那便是,这琴没有师父的嘱托在其中。 “佩玉琴,拿好了。”唐玉戈冷冷动了动唇,却也不无小心地将琴交予齐青阳怀中,“故人之物,如今半点用也没有,也莫教它蒙尘,你拿去罢。”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齐青阳随即将琴背在身后,两掌相合,向着唐玉戈又是一揖到地。那人则不耐地挥挥手,冷着脸回到内室,砰一声砸上了石门。 这琴,也不知送得是对是错。 唐玉戈背靠密室石门,将全幅身体的重量都托付给它,仰高了头凝视密室的天花,又在凝视中失了神,口中喃喃的,正是佩玉琴后篆的诗句,只是有着微妙的不同。 “逸思常有不能忘,飞花檐卜旃檀香……” 快要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听说长歌在你指挥下发扬壮大,桃李将满天下,你的琴,我已送还回去,若见到了就拿走,省得那上面损人的戾气接着迫害你的弟子。 ……我不怀好意?也许吧。可那又怎样,你当初恩情,唐某不过回、报、一、二。 微山书院,藏书楼。 说不上何处吹来一阵阴风,裹挟着满满的仇怨,正于阅览书卷的杨逸飞忽然就打了个寒噤——按照如今他的修为,有重重真气护体,即使冬日里不穿厚衣裳也不会多冷。似这种突如其来的寒意,除非来自于心底,已没有其他可能。 心头惶惶的不安愈发沉重,他放下手中的书,将眉宇蹙得更深。 传说用久了的器物,受人精气影响五行,自身气韵便会与物主人相合。若那物本身即是天地至宝,自有神魂灵气,甚至能化生出灵体,与主人心连着心。 恍惚一瞬,杨逸飞似感到了切切的悲愤,并非来自于他的内心,而是来自与他神魂相连之物——大约,便是那张许久前弃用的琴。 莲之已被人破了身,绝非什么好兆头。此事另身作亲父的他心情愤怒且哀凉,可他是堂堂一派之长,无法去问几个长老,令他们忧心而不得安生,更不能将感情流露出来,徒然引弟子窥探。 待人走后当晚,杨逸飞上山去观天象,又是数夜的无眠。 紫微星灭,大劫将至。 这一回,是所有人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