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侠客行 (齐青阳忿观比武,红衣教请君入瓮)
微山书院,藏书楼。 说不上何处吹来一阵阴风,裹挟着满满的仇怨,正于阅览书卷的杨逸飞忽然就打了个寒噤——按照如今他的修为,有重重真气护体,即使冬日里不穿厚衣裳也不会多冷。似这种突如其来的寒意,除非来自于心底,已没有其他可能。 心头惶惶的不安愈发沉重,他放下手中的书,将眉宇蹙得更深。 传说用久了的器物,受人精气影响五行,自身气韵便会与物主人相合。若那物本身即是天地至宝,自有神魂灵气,甚至能化生出灵体,与主人心连着心。 恍惚一瞬,杨逸飞似感到了切切的悲愤,并非来自于他的内心,而是来自与他神魂相连之物——大约,便是那张许久前弃用的琴。 莲之已被人破了身,绝非什么好兆头。此事另身作亲父的他心情愤怒且哀凉,可他是堂堂一派之长,无法去问几个长老,令他们忧心而不得安生,更不能将感情流露出来,徒然引弟子窥探。 待人走后当晚,杨逸飞上山去观天象,又是数夜的无眠。 紫微星灭,大劫将至。 这一回,是所有人的劫数。 且说青阳道长得了琴,兴高采烈要直奔回客栈,途中路过演武场时,丈宽的大路竟被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齐青阳正要换条道儿走,貌似瞥见个熟悉的身影,他旋即驻了足,绕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演武场下观战。 擂台之上,金红大旗绣个“武”字,猎猎迎风飘扬。 但见场上二人,一个如月宫仙子,青白相间的衣衫如水铺开,泠泠琴音奏起嶙峋朔气,飘飘然若九天仙神,降在这污浊世间。一个如地狱天魔,黑红劲袍旋成虚影,两柄弯刀随心而动,真气凝作烈焰圣火,正是魔域的邪煞,等待着君临天下。 确是杨莲之无疑,另一个不知是什么人,应当不是易与之辈。 不知怎地,青阳道长看着台上二人水火交融般的情景,一番比武在他眼中,竟似华清宫霓裳之舞一般,生出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暧昧来。 齐青阳眯起眼,脸上的神情自兴高采烈,变作略带恼怒的冷然:一共分开了还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又招惹上别人了。 这琴,还是先不给的好…… 如此想罢,怒然的青阳道长便结起手印,将背后原想尽早交给那人的琴,收回乾坤囊袋中。 道法无边,袖中本就能容乾坤之大,何况小小一张琴? 没有人知道,这位纯阳宫年轻一辈精英的乾坤袋中,到底都装了些什么。 或许,尽是些败坏风气的污秽之物也说不定。譬如蛇牙梅花扣、双生洞仙锁、龙筋捆仙绳,雀尾逗珠笔,样样俱都是藏了多时,却找不到好的时机来用。 那人就是如此,温然如蓝田的暖玉,对路旁行乞的蹩脚之辈,弯腰给予银钱时,都能笑得如同三月末尾的暖阳。 他知道去关心无用之人,告诉他们天生我材必有用,今日失意是为了来日得意;知道去帮助茫茫众生,明明是长歌门的大弟子,出门游历还竟做些帮人跑腿的琐事;更知道心疼师弟,只因那混账小子一句话就将护身武器送了他。 道袍广袖之下,青阳道长愤然攥起双拳,骨节咯吱作响。 世间百般苦难皆入得他眼,偏生就是看不见日日陪在身旁的人! 不知道我怎样日思夜想都是将锁在怀中,不知道我轻佻行事只是想你来呵斥一句,不知道你那看似纯真的师弟,眼睛里都藏着什么样令人作呕的思绪! 果然吗,根本不该让你从我身边离开,不该同意你自己去逛,不该给你去勾引别人的机会,不该考虑你的想法,不该、不该让你有心思再出来见人! 青阳道长陷入深深的责备与幻想之中,汹涌的思潮带起压抑不住的真气,背后六柄炁剑燃着熊熊白焰,扇一般从中央分散开来,引得凌厉冷风呼啸,不知何时开始,身旁围观的民众都因怕他发作,顾不上再看比武便狼狈地跑干净了。 “青阳?” 清隽靓丽的声线传入耳中,唤回齐青阳几乎迷失的神志。回过神来,亦敛去无明怒意,浑身缠绕的纯阳气随着逐渐平复的神情,无声无息重新收回身体之内。 “啊,我都看呆了。”恢复在这人面前一度的轻佻活泼,齐青阳笑开了眉眼,伸手挠了挠后脑,“你们比完了?我有点好奇,你到底拿什么比的?” 杨莲之抬袖,指了指演武场旁木架上陈列的兵器,其中有张不知谁人捐来的旧琴。 不是就好。不是有人送了你新的琴就好。 一块大石落了地,心情亦算是好上两分,齐青阳打算好好找那位趁虚而入的仁兄取取经、说说教,将手掌挡在额前四下去瞧,然而半个人也没瞧见。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哎,和你拆招的人呢?” “怎么?道长这是久不活动筋骨,技痒?”观他写了满脸的不甘心模样,杨莲之浅浅低笑,摇摇头率先迈开脚步,“回去了,他有门派事务在身,不能再耽搁。我们也当再做准备,晚上去瞧瞧翠姑娘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齐青阳急跨两步,跟上人同他并肩往客栈而去,话答得皮笑肉不笑,完全却存着另一幅心思:那人还算聪明,捡回了几天的命。 两人自是回客栈用晚膳,三两小菜都是素的,味道又兼南方的清淡,一坛花雕不辣不烈,假道士齐青阳颇有微词,因着杨莲之以喝酒坏事为由,好几句话才劝住,不然又要一饮数坛,整晚滔滔不绝,令人不得安生了。 打开窗居高临下,城外茶馆儿人烟渐渐稀少,到最后一个客人在白发老翁处结账离开,已然是戌时四刻。 时候差不离,杨莲之便唤上齐青阳,到扬州城东门外三里的钱府去。 钱府不大,前后两进院落而已,不知是因着甚么喜事,非年非节也张灯结彩,热闹好似是家主人娶了新婆娘。早些时候那股子嫉恨劲儿还未过去,看得青阳道长心里头十分之不爽。 是以他便不想帮这个人了,驻足在钱府院墙外,不再往前半步,管他阿翠是强盗是马贼,统统与他无甚关系,道法自然,讲究的就是个无为而治,莫管他人瓦上霜——真真是小孩子脾气。 杨莲之拗他不过,执意要与那人说明白利害才好,免得教色欲熏了心,平白遭人害。当即转身往钱府大门处去,恭恭敬敬敲了三下门。 朱红大门开了条缝,迎出个包子头、穿红衣的小丫鬟,怯怯地扒着门边往外瞧,见着门外端端立着的人又红了面颊,怯生生问道:“这、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杨莲之见状,两掌一合稍稍作了个揖,一抹浅笑自唇畔荡漾开来,幅度本不甚大,合着那恭恭谨谨的一揖,便成了极致的温柔:“在下姓杨,千岛湖长歌门下,与贵主人有事相商,可否劳烦姑娘通禀?” “那你等等,别走啊。”小丫鬟说罢,提着裙子蹬蹬地通报主人去了,连门都忘记关,不一时便提着盏红灯笼回来,早先的怯都不见了踪影,向两旁大大打开府门,“公子随我来吧,主人在东厢房等你呢!” 会客难道不是在二堂,为何要到厢房?杨莲之兀自好奇,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随着小丫鬟入了府,别有旁的仆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说也奇怪,一路行来虽是满府的张灯结彩,可除了跟前引路的这个丫鬟,竟连个仆人也瞧不见,大红灯笼配月光,在炎炎的夏夜里平白透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来,四处延伸的红绫如喜蛛织网,只待命中既定的祭品降临。 “哪儿有报个信儿还走正门的。” 齐青阳一阵无奈,眼见着人已被请进府中,也没法再劝阻,便绕了个圈儿转回到主屋外,顺手自地上拔了根儿狗尾草叼在嘴里,背靠着院墙百无聊赖等那阿翠现身,甭管是里面还是外面来了动静,都正好来个守株待兔。 一根儿草给他嗦得软了,正待要再拔一根,但见不远处一抹黑影,急切切飘晃过来。 “来了。”不正经的道士将口中草根儿望地上一吐,右手早掣出长剑,凌空挥响一声裂帛,挡在已然停在他两丈外的黑影之前,“翠姑娘,果然是你。” 黑影抬起双手,拽下斗篷上兜帽,那双分外水灵的眼如今满含被人打搅的怨怼,虽然披下了头发,穿一身夜行斗篷,两腰间还别着金刀,却怎么看也都是白日里茶馆儿的姑娘。 正是四海通缉的匪首,原本是天山派被驱逐的弟子,以劫掠丝绸之路上客商维生,令过往行人都闻风丧胆,有个外号唤做“玉影金刀”的金玉翠。 朝廷多年缉捕无果,天山派也不干涉已被逐出门墙的弟子,两年前不得不挂出四海通缉的榜子,她却忽然金盆洗手,悄无声息地在江湖上消失了——原来是做了扬州城外茶馆的姑娘。 至于白天看起来二八年华,一则是因为她偷学了天山派出名的不老长春功,二则是她本身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十分精通易容术罢了。 “我就说瞧着眼熟,原来是告示上见惯了。”玉影金刀可不是易与之辈,饶是嘴上轻佻依旧,青阳道长手中长剑凌空一抹,却是不打算叫她再进前一步了,“翠姑娘,家财滚滚也该有个够,今儿就放这钱公子一马吧,日后叫同行劫了广济天下,你说好不好?” 谁知那金玉翠听了这话,竟哈哈狂笑起来,半晌才掣出单刀指一指他背后院落,红唇艳艳,尽是幸灾乐祸的讽刺:“笑死人了,蠢道士别仗着功夫就嚣张,你可知道你背后是什么地方?” 却说另外一边,长歌门大弟子救人心切,手上的扇摇得也比平日快了几分。甫一进东厢房,丫鬟又改口说主人一会儿就到,请公子稍候片刻,离开时又将房门带上,不似接客,倒似有瓮中捉鳖的意思。再看东厢房里,一张木帐床,一只黄梨柜,一角胆瓶梅,连个落座的地方也无,又哪里像是会客的所在? 钱府主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莫非他也看穿了翠姑娘真实身份,想顺水推舟将她擒住? 若当真如此,他当知晓阿翠并不易与,我与青阳皆能成为助力,却又为何不现身相见?